金屋囚娇

作者:第一只喵

紫宸殿中。

范温手持笏板,躬身说道:“陛下,臣昨夜刚审到一半,人犯沈白洛正要招供,苏相突然闯进御史台狱,无端叱骂臣,还拦住不让沈白洛招供,陛下,臣位卑言轻,受些责骂也就罢了,可苏相横加干涉,致使案子至今无法进行,实在是耽误国事啊陛下!”

周必正在边上帮腔道:“臣等分?辩说事涉机密,没有陛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听,苏相却说他有巡囚之责,强行抬走沈白洛,又?不知给他上了什么药,至今人还昏迷不醒。”

苏延赏高?声斥道:“周必正,范温!陛下面前,岂容你等颠倒黑白,使这种小人伎俩?沈白洛分?明是被你们滥用酷刑打得昏迷不醒,案子这才无法进展,在场那么多人看着,你们也敢信口雌黄,诬陷我吗?”

“苏相,”神武帝坐在榻上,手中拈着一枚墨玉棋子,淡淡说道,“此案朕的确不曾让你过问。”

“陛下容禀,”苏延赏连忙躬身低头,“昨夜臣在刑部值守,偶然到庭中闲步,听见御史台那边哭叫吵嚷,这才过去看看,谁知当场撞见范温用酷刑逼供,人犯沈白洛受了重伤,本来就是九死一生?,范温先用鞭打拶指,折磨得他伤口崩裂,血流不止,后面又把人吊在梁上,脚下放了一面插满尖刀的木板,只要他稍稍一动,尖刀立刻就会穿透脚面,非死即残,陛下,臣已经带来了那件刑具,请陛下过目!”

他高?高?举起那件插满尖刀的木板,神武帝瞟了一眼,道:“刑部狱中,难道鞫讯之时,就不用刑吗?”

范温与周必正听着这话分?明是回护他两个,不觉都露出喜色,苏延赏高?声道:“鞫讯用刑乃是常理,但?用刑只是辅助,关键还在于主官查明事理,像范温这样一味使用酷刑逼供的,人犯畏死,只求早日招供,免遭皮肉之苦,这样问出来的口供,能有几分?可信?陛下,如今御史台狱中人满为患,处处都是鞭笞捶打之声,许多人在酷刑之下屈打成招,甚至还将人活活打死,又?拉着死人的手在供词上按指印!陛下,我天授朝明主当政,万邦来朝,岂能容这般龌龊卑污之事?”

“陛下,”范温急急分辩道,“苏延赏根本就是血口喷人!那沈白洛阴险狡诈,死不开口,臣才不得不用刑,绝没有什么滥用酷刑,又?是什么活活打死人的事!臣一切都是秉公执法,此事御史台狱上下数十人都可以作证!”

周必正忙道:“臣愿为范中丞作证!”

“你们一丘之貉,自然相互包庇!”苏延赏高?声道,“陛下,范温滥用酷刑的名?声非但?臣知道,整个长安的百姓都知道,长安百姓背地里叫他‘范豹’,长安童谣唱道‘宁逢白额虎,切莫逢范豹,虎口有逃生?,豹嘴尸无存’,说的就是一落到范温手里,非死即伤,陛下,酷刑之下,最容易颠倒黑白草菅人命,臣请陛下换下范温,任命刚正之人主审!”

“苏延赏!”范温涨红了脸,高?声叫道,“当着陛下的面,你竟然这般血口喷人,诬陷于我!”

“我血口喷人?”苏延赏冷笑道,“范温,别忘了左补阙乔……”

嗒一声响,却是神武帝将手里的棋子丢在了案上,他一言不发,在场之人却都是心中一凛,就连性子如烈火般的苏延赏,一时也不敢出声。

神武帝只是安静坐着,许久,淡淡问道:“那个被活活打死,死后又按了手印的,是谁?”

“左补阙乔知之!”苏延赏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躬身呈上,“陛下,范温受人请托,为着私怨罗织罪名将乔知之下狱,酷刑拷打致死,又?在他死后强行画押,让他至今背负污名,不得清洗冤屈。除乔知之外,还有许多无辜之人都在范温的酷刑之下屈打成招,臣已经将他历年犯下的恶行收录在此,一些相关人证也已经押在刑部狱中候审,臣恳请陛下下旨,彻查范温滥用酷刑之事!”

范温到此之时,才明白苏延赏并不是为了沈白洛向他发难,只怕是早就存心扳倒他,可那个乔知之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乔知之官职卑微,也并不曾听说他与苏延赏有什么来往,他为什么偏偏拿乔知之做垡子?

范温心思?急转,想到神武帝向来心细如发,连忙扑通一声双膝跪下,沉声道:“陛下,臣与苏相同朝为官,苏相对臣不满,为何不当面说出,却要暗中陷害,甚至擅自抓人入狱,胁迫来指证臣?苏相究竟用心何在?实在令人深思?啊!”

“我一片忠心,可昭日月!”苏延赏道,“你若是问心无愧,何必怕我查?”

神武帝高?坐正中,还是一言不发。

赵福来窥探着他的神色,忙上前?接过苏延赏的文书送到他面前,神武帝接过来随意翻了一遍,忽地看向边上站着的杜忠思?,问道:“忠思?,此事你怎么看?”

杜忠思?忙道:“陛下恕罪,臣于此事一无所知,不敢妄言。”

神武帝便道:“苏相不是说了吗,范温人称范豹,酷刑的名?声在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忠思?,你世?居长安,当也听说过吧?”

杜忠思?一撩袍跪下了,道:“陛下恕罪,臣久已不在长安,并不知道内情,万万不敢妄言!”

神武帝点点头,话锋一转:“半个月前?,你派四百兵去博昌接一个门客的家眷,可有此事?”

“有。”

“一个门客而已,为何要这许多人?”

杜忠思?道:“那门客有个侄女,新近被臣纳为妾室,臣派人去博昌,是为了将她一家老小都接去太原。”

他说着话,脸上便露出些惭愧的神色:“臣新近纳妾,不免有些偏爱,她道她家里一直寒素,要是我多派些人去她家乡接人,她在族中也能有些光辉,臣一时糊涂,就派了四百人过去,请陛下恕罪!”

神武帝微微一笑,道:“这么说,倒是桩风流公案?”

他不等杜忠思?回话,便已转向了边上跪着的杨士开:“杨士开,杨万石招供说,盗卖储粮一事你杨家一门都知情,去年你过寿,新建水榭用的便是赃银,你可知罪?”

杨士开连连叩头,急急分辩道:“绝无此事!请陛下明察!”

却在此时,隐约听见外面传来争执的声音,赵福来早走到殿外,低声询问道:“陛下在此,什么人胆敢喧哗?”

“河间郡公夫人来了,跪在宣政殿前?,求见陛下。”小宦官一路小跑着过来回禀道。

神武帝看了眼杨士开,淡淡说道:“杨士开,你娶了个好夫人呢,好胆色。”

杨士开再没想到妻子居然敢闯到宫中求见圣人,顿时汗流浃背,一边叩头一边哆哆嗦嗦地说道:“臣知罪,臣有罪!臣立刻去押她来向陛下请罪!”

“不必了。”神武帝瞧着殿外,声音冷淡,“她大约是觉得,这大明宫太子来得,太子妃来得,她也就来得吧。”

在场众人心中都是一凛,一个个低了头不敢说话,杨士开瘫倒在地,心里只想着,完了,完了。

却在这时,赵福来走进来回禀道:“陛下,裴中允求见,道是云州一案新找到一些关键的人证物证。”

神武帝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裴寂从容行至,上前?行礼:“启奏陛下,臣找到云州案一个重要人证,在义仓杀死胡延庆的不良人阿史那不思?,特来将相关案卷及人证呈交陛下!”

神武帝道:“朕不是说过,不让你再插手此案吗?”

“陛下容禀,”裴寂道,“臣在云州时无意中救下这个重伤坠崖的胡人,当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回京后陛下命臣不再过问此案,臣便没再过问,谁知这胡人昨天醒来,竟说他是云州案涉案之人,又?说云州义仓失火另有内幕,臣不敢怠慢,这才斗胆向陛下禀奏!”

神武帝看着他,吩咐道:“带阿史那不思?。”

亲仁坊中。

宋柳娘握着沈青葙的手,亲亲热热说道:“十一娘,上次你回家时,并不是阿婆心狠不留你,实在是阿婆没法子,裴家势大,我们家又?遭了事,阿婆一时想岔了,怕留下了你,裴寂会坑害你阿耶,你走之后,阿婆思?来想去,很是懊悔,这几天为着这事吃不下睡不着的,阿婆如今已经想好了,便是有天大的麻烦,也决不能让你受委屈!走,阿婆这就带你回家!”

沈青葙心中一暖,却突然想到,从进屋至今,黄四娘始终一言不发,全都是宋柳娘一个人在说话,这情形很不对劲。

她不觉又?看了黄四娘一眼,黄四娘偏过脸不敢看她,脸上却有点难堪的神色,沈青葙心中一动。

接连遭逢变故,孤立无援中苦苦挣扎,她如今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单纯没有心机的小娘子了,况且上次回家求援不成,又?突然得知沈潜另有儿女,沈青葙慢慢意识到,便是亲人之间,也未必都是亲情爱意,也未必没有利益算计,她试探着向宋柳娘问道:“阿婆,若是裴郎君不肯放我走,怎么办?”

“怕他做什么?”宋柳娘道,“他再强横,也不能强占官宦家的儿女!你放心,他要是敢拦你,大不了去衙门里评理!”

沈青葙停顿片刻,没有说话。上次相见,宋柳娘一心要她巴结裴寂,明知道裴寂存心不良,却还是逼她回来,这才三五天的工夫,她竟然完全改变了态度?难道眼下,她就不怕阿耶因此无法脱罪,不怕阿翁和?伯父丢了官位吗?

宋柳娘见她不回应,连忙向黄四娘说道:“四娘,你也说句话呀,来之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沈青葙看向黄四娘,黄四娘被她清凌凌的目光一望,连忙低下头,闷闷地说道:“十一娘,跟我们回家去吧。”

虽然只是一瞬,但?沈青葙还是从她躲闪的目光中发现了一丝不忍,心里越来越沉,只向她问道:“我回家去了,我阿耶怎么办?”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宋柳娘抢在黄四娘前?头接过话头,“实话告诉你说,这官司如今可不是裴寂管的,他能做什么?好孩子,你不用担心,快跟阿婆回家去吧!”

神武帝不许裴寂插手的事,裴寂并不曾隐瞒,当天便向她说了,但?,这种宫闱内的事,宋柳娘又?怎么可能知道?便是不提沈家如今落魄的情形,哪怕从前未遭变故时,以沈家的门第,也绝不可能听闻宫闱密事,除非,是有人特意向她透露了消息。

到此之时,沈青葙已经确定了大半,宋柳娘并不是为了心疼她,只怕是别有用心。但?,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低声问道:“阿婆是不是弄错了?裴郎君近来早出晚归,一直在为这件案子奔走。”

“怎么会?怕不是他在诓骗你!”宋柳娘笑道,“圣人早就不让他插手了,如今是御史中丞范温和侍御史周必正在审你阿耶的案子,关裴寂什么事!”

沈青葙涩涩一笑,转过了脸:“阿婆,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这事早就在城中传遍了,又?不是什么机密事,你只管问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难道阿婆会骗你不成?”宋柳娘有些不悦,截住了话头,“好了,阿婆专程走这一趟,你不要辜负了阿婆一片好心,快些跟阿婆回家吧!”

沈青葙心里酸涩到了极点。阿婆在骗她,为的是带她回家。她到底有什么好处,能让阿婆前?些天千方百计撵她走,如今又?千方百计接她回?沈青葙转向黄四娘,执拗着问道:“伯娘,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有谁跟你们说了什么?”

宋柳娘板着脸横了黄四娘一眼,黄四娘不敢抬头,只道:“没有。”

“你这孩子,到底在瞎猜什么?”宋柳娘伸手来拉沈青葙,皱眉说道,“快跟阿婆回家去吧!”

沈青葙没有说话,只抬眼一望,新荷侍立在不远处,花茵却不在,想来不是去传信,就是去布置安排了,再看门外,依稀能看见郭锻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神色警惕——先不说她未必走得掉,就算能走掉,阿婆这般撒谎,多半也不是为了她好。

更何况裴寂……他看起来君子风度,内里却是老辣手段,似乎没有什么是他料不到,也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她逃不脱。

顺从他,至少到眼下为止,他答应她的,都做到了。

沈青葙抽回手,摇了摇头:“阿婆,我不走。”

蓬莱殿中。

惠妃徘徊在廊下,心神不宁,小宦官急急走来,低声回禀道:“陛下让太子起来了,但?没让太子妃起身。”

惠妃心中稍稍安定一些,方才杨士开的夫人刘氏闹着求见圣人,神武帝动了怒,太子与太子妃双双赶来跪地赔罪,如今神武帝只肯让太子起身,那就是说,他依旧没有消气,那么不管这案子审得如何,杨家这次决计好不了。

杨家得罪,太子难免伤筋动骨,对她来说,就是好事。

惠妃沉吟着问道:“里面有消息了吗?”

“刚刚御史台狱把沈潜和?沈白洛送进去了,”小宦官说道,“不过赵骠骑看得很严,别的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出来。”

惠妃低着头,来回走了几步,心里越来越觉得摸不着底。赵福来从小就跟着神武帝,是神武帝身边最得用的人,别说那些臣子,便是她这个宠妃,在神武帝心里也未必能越过赵福来,但?,赵福来最是个圆滑高?明的,向来与她算是互相帮衬,有什么大事小情也时常给她透信,今天明知道她着急等消息,为什么一丝儿消息也不往外透?

难道是神武帝盯得紧,没法递消息?还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变故?

一个时辰后。

小宦官从外面回来,小声回禀道:“殿下,陛下又?传召了右卫中郎将齐云缙。”

连齐云缙也被传召了吗?他临去云州之前?,还曾借着在宫中值守的机会,悄悄来向她询问怎么处置杨万石,万一他把这事说出来,后妃私下结交朝臣的罪名,却也是麻烦。

惠妃深深吸了一口,稳住了心神。

她有什么可怕的?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那些事都是别人私自揣测她的心意,为了讨好她擅自做的,她又不曾指使,便是神武帝亲自来问她,她也是无辜的。

又?过一个时辰。

“殿下,”小宦官走来说道,“陛下传召了张相公。”

中书令张径山。惠妃松了一口气,他是自己人,他来了,大约此案也就无碍了。

转眼已是酉时。

“陛下只早起吃了些饭食,这一整天都没用膳,”惠妃蹙眉向身边的宦官吩咐道,“去跟赵骠骑说一声,该提醒陛下用膳了。”

却在这时,就见赵福来身边常使唤的宦官孙登仙走过来,道:“大将军命某回殿下,案子大致已经审毕,陛下午时用过一次点心,待全部发落完就去用晚膳,请殿下放心。”

审完了?惠妃急急问道:“怎么样?”

“杨万石盗卖储粮罪证确凿,不过数目比起先前?范温查到的少了许多,而且义仓失火也已查明与杨万石无关,”孙登仙道,“乃是那个贩卖赃粮的胡商安义克为了销毁罪证,指使阿史那不思?做的。”

还好,推到了这倒霉胡商头上。惠妃心头一松,跟着又?生?出一股懊恼,竟然就这么避重就轻地放过了杨家!如果不是裴寂突然找出了阿史那不思?,如果不是苏延赏突然跳出来弹劾范温,一切都该如她所愿的!惠妃心中暗恨,慢慢问道:“陛下怎么处置的?”

“安义克斩立决。杨万石监守自盗,免官追赃,杨士开治家不严,致使儿子贪赃,妻子犯禁,夺去银青光禄大夫头衔,贬为儋州刺史,刘氏擅闯宫禁,褫夺诰命,杖责二十。”孙登仙道。

惠妃淡淡一笑,道:“便宜了他们。”

她想了想,又?问道:“方才我恍惚听说,连齐云缙也被传召了?”

“传召齐将军却是为了另一件事,”孙登仙道,“苏相弹劾范温一年前拷打左补阙乔知之致死,那乔知之有个心爱的婢女唤做碧玉,如今被齐将军纳了,苏相得了消息,说范温之所以打死乔知之,乃是受齐将军指使,为的是强夺碧玉,所以陛下叫齐将军过来问话。”

这齐云缙,为着女色二字,也不是头一回行凶了。惠妃既然已经确定与她无关,便点头道:“你快些回去吧,跟赵骠骑说一声,就说我都知道了。”

孙登仙回来时,就见神武帝端坐殿中,向阶下的沈潜问道:“沈潜,你之前?为何指证说义仓失火乃是杨万石指使?”

沈潜方才跪在边上,眼看着安义克不畏生死,一口认下了所有的罪名,心里一时明白,一时糊涂,此刻突然听见神武帝提着他的名?字发问,慌慌张张道:“不是臣,都是,都是……”

他想要说是被齐云缙威逼,忽地觉到有人正在看他,偷眼一瞧,齐云缙面色不善地盯着他,满目中都是戾气,沈潜心思?急转。

虽然太子找到了阿史那不思?,可到最后,还不是由安义克顶罪?太子眼睁睁在边上看着,也不敢说指使放火的另有其人,眼见如今是惠妃势大,他若是供出齐云缙,岂不是找死?

沈潜连忙改口道:“臣认得放火的阿史那不思?是不良人,就以为他是受杨刺史指使,是臣误会了,臣罪该万死!”

余光里瞥见齐云缙转过了脸,沈潜松一口气,蓦地想到,阿团跟金宝母子两个,如今不知道怎么样了,有没有挨打吃亏?

神武帝只管捏着棋子,半晌才道:“这般糊涂,这官,不做也罢。”

沈潜瘫在地上,头一个反应是,好歹命是保住了,跟着才又?想到,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官没了。

神武帝从榻上起身,道:“张相,苏相弹劾范温酷刑致死乔知之一案,就由你审理。”

张径山高声领旨,苏延赏心知不妙,正要再说,神武帝已经迈步向偏殿走去,道:“都退下吧。”

苏延赏也只得罢了,眼见范温面露喜色,凑上前?与张径山小声低语,苏延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应琏想要离开,又?见太子妃杨合昭仍旧跪在殿中,有心求神武帝让她起来,却又迟疑着不敢,眼看神武帝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帘幕后,也只得怏怏地出去了。

一出殿门,前?面走着的杜忠思?立刻回身停步,向着他行礼道:“臣叩见殿下。”

杜忠思?与应琏乃是总角之交,当年应琏在崇文殿读书时,杜忠思?就是伴读之一,此时见他招呼,待要上前?叙旧,又?知是在宫闱之内,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便只颔首问候道:“杜节度一向可好?”

“臣很好,劳殿下动问。”杜忠思?也知道此时此地不能表现得太过亲密,眼睛看着他,低声道,“臣即刻就要赶回太原,先与殿下告辞。”

应琏心中不舍,却也只得说道:“杜节度一路顺风。”

他回头又向殿内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大殿中,唯有杨合昭独自一个垂首跪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背影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独可怜,应琏心中酸涩,不由想到,他这个太子尽日里左支右绌,疲于应付,如今连自己的发妻都护不住,可有什么意思?

应琏低头走出建福门,往东宫的方向走去,恍惚觉察身后有人跟着,回头一看,却是裴寂,落后他两三步,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应琏停住步子,叫他:“无为。”

“殿下。”裴寂快走几步跟上来,低声道,“河间郡公夫人闯宫一事,怕是有些蹊跷。”

紫宸殿偏殿中。

神武帝小口啜饮着茶汤,问道:“福来,方才惠妃可曾派人过来打听过?”

“不曾。”赵福来道,“不过老奴怕惠妃惦记陛下的饮食,便让张登仙过去给她传了个信,说陛下就要用膳了。”

神武帝点点头,道:“依你看来,那火真是安义克放的?”

赵福来道:“安义克已经当堂招认,证据确凿。”

神武帝沉吟不语,半晌淡淡一笑:“一个胡商而已,好大的能耐。”

赵福来不敢多说,只上前?把神武帝素来爱吃的菜肴拣出来放在近前?,耳中听见神武帝道:“惠妃近来,胆子越来越大了。”

他夹起一筷菠薐菜吃着,闲闲说道:“朕还记得当年头一次见惠妃,她才十四岁的年纪,抱着把曲颈琵琶,和?着朕的萧声,奏了一曲《折红莲》,如今倒是很少听见她弹琵琶了。”

赵福来笑道:“惠妃的曲颈琵琶乃是宫中一绝,便是宜春院那些供奉的内人,也没有比惠妃更强的。”

“是啊。”神武帝道,“可惜长乐性子爱动,不喜欢琵琶,只要跟朕学羯鼓。”

赵福来听他提起应长乐,便知道他不打算再深究,笑道:“公主的羯鼓如今越来越好了,老奴听着,有几分?神似陛下。”

“还差些火候。”神武帝摇摇头,叹道,“长乐若是个男儿,倒是十足像朕,纪王要是能有她一半的果敢刚毅就好了。”

赵福来不敢答话,只低头布菜,半晌,又?听神武帝道:“那个刘氏,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杨家一门都是不成器,当初静贤皇后是怎么给太子定了这么一门糊涂亲事的!”

“太子妃素有贤名,朝野尽知,”赵福来道,“老奴看着太子妃,也觉得她跟杨家人其他的人不太一样。”

神武帝想着杨合昭素日里沉稳妥帖的性子,思?虑片刻,道:“告诉前?面一声,让太子妃不必再跪着了。”

赵福来连忙答应下来,转身吩咐过,又?向神武帝说道:“老奴有一事觉得蹊跷,从建福门过来一路都要核查,刘氏是怎么闯进来的?”

“你去查查吧,”神武帝道,“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东宫。

杨合昭刚走到门前,就见太子良娣崔睦带着两个宫人迎上来,急急说道:“姐姐,你总算回来了,殿下担心你担心得紧!”

杨合昭满心羞惭委屈,在别人面前却不肯露出来,只点头道:“无碍了,殿下刚走没多会儿,陛下就命我起身。”

“这就好。”崔睦挽着她向崇文殿走去,道,“殿下如今在那边与众人说话,让我们也过去一同商议。”

杨合昭随着她刚走到崇文殿前,就听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杨家此番重重触怒天颜,殿下可想好如何善后了么?”

太子宾客刘玄素。

守门的宦官想要通报,被杨合昭摆手止住了,她站在门前,想起自家那不争气的母亲哥哥,心中一时沉一时酸,耳边听见应琏道:“陛下已经发落过了,想来也该消了气。”

“命妇受杖责,河间郡公夫人可是开了头一个先例啊,”刘玄素叹道,“陛下的气哪有那么容易消的?殿下,若是不早做打算,只怕后患无穷啊!”

这后患除了她,还能有谁?杨合昭垂着眼皮,心中千回百转,却在这时,崔睦拉了她一把,低声道:“姐姐莫要放在心上,我们进去再说。”

杨合昭定定神,迈步走进崇文殿,就见应琏居中坐在榻上,左首边是须发皆白的刘玄素,右首是裴寂和?崔白,看见她时忙都起身相迎,杨合昭向他们颔首致意,跟着看向应琏:“殿下,陛下命我回来了。”

应琏急急从坐榻上下来,问道:“你无碍吧?”

杨合昭摇摇头,道:“不妨事。”

她慢慢走近了,转向刘玄素:“杨家这次出事,都怪我不能够约束家人,今后我会严加管束,再不让他们闯祸。”

刘玄素便知道方才他说的话被她听见了,他原是一片赤心为了应琏,也不怕被听见,只坦然说道:“此次只怕陛下心里的疙瘩还没全解开,太子妃须得谨言慎行,最好让河间郡公早些离京到儋州赴任,陛下看不见,气还能消得快些。”

杨合昭点点头,正在思忖时,又?听裴寂说道:“儋州地处偏僻,瘴气弥漫,以往被任命到儋州的,多有人不肯上任。”

杨合昭听着这话却是只说了一半,不觉抬眼看向裴寂。

裴寂也看着她,慢慢说道:“河间郡公世居长安,从未曾放过外任,这次上任会不会有什么波折,怕还是难说,太子妃千万要盯紧了。”

应琏知道他们都是担心杨士开不肯赴任,激怒神武帝,他见杨合昭神色落寞,生?怕她难过,忙道:“无为,此事容后再议。”

裴寂知道他们夫妻两个一向恩爱,为着自身计,最好不要与杨合昭为难,但?为着东宫考虑,却又不能不说,便道:“殿下,杨夫人那里,最好由太子妃问问清楚,到底是谁撺掇她来,又?是谁暗中使力,放她一径闯进紫宸殿的。”

“还能有谁?只怕就在蓬莱殿。”崔睦道。

应琏忙道:“良娣慎言!”

崔睦叹了口气,道:“云州仓那么大的案子,最后居然都推在那个胡商安义克头上,实在是……”

殿中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裴寂心道,连后宫之人都明白这么大的案子不可能是安义克一个贩粮的胡商能做下的,神武帝不可能不明白,可他还是这么判了,难道对惠妃的宠爱竟已超出国事,甚至压倒了父子之情吗?

不由得又?想到,若是有一天,她做了什么,他会怎么办?

正在心思?纷乱时,忽听杨合昭道:“河间郡公那里,我会时刻警惕,督促他早日赴任,诸位放心。”

又?听崔睦问道:“云州的案子难道就这么算了?是不是再查查?”

裴寂忙道:“不能查!此案陛下已经亲自判决,谁要是再查,那就是与陛下作对。”

“正是这么说。”刘玄素叹道,“无论如何,也只能如此了。”

殿中又?是一阵沉默,许久,应琏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裴寂从东宫出来时,已经是子夜时分,崔白拍马与他并肩同行,低声道:“无为,有句话我方才就想说,须知疏不间亲。”

裴寂知道,他是担心他过于苛责杨合昭,引得应琏不快,裴寂沉默片刻,才道:“职责所在,不敢不诤言。”

崔白知道他看着温和,但?于认定之事却极为坚持,正要再劝时,忽见魏蟠从守门的士兵中闪身出来,低声道:“郎君!”

裴寂连忙勒马,知道他没有急事的话绝不会犯着宵禁在此等他,不由得心中一紧,就见魏蟠走近了,小声说道:“白天里沈家老夫人来了,要带娘子走,争执了许久。”

裴寂沉默着,半晌才问道:“她想走?”

“沈娘子不肯走……”

话音未落,马蹄声突然打破静夜,裴寂催马加鞭,飞也似的奔出去了。

安邑坊裴府。

灯火依旧亮着,裴寂的母亲王氏心神不宁:“都这个时辰了,三郎怎么还不回来?”

裴适之盘膝坐着看书,淡淡说道:“审案就审了一天,这时候大约还在东宫商议,你急什么?”

他口中虽然这么说,心里也不是不急。宫中消息不通,至今也不知道究竟如何收场,裴寂身为东宫僚属,一旦有变,头一个就要被牵连,裴适之正等得心焦,就见婢女匆匆走来,在门口回禀道:“阿郎,三郎君刚刚捎了信,今日不回来了。”

“怎么又?不回来?”王氏急道,“这几日又不是他当值,怎么总不回家?”

裴适之想着近来听见的风声,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我听说,三郎在外头养了一个外室。”

亲仁坊中。

裴寂在黑暗中慢慢走到床前?,淡淡的梨花香气中,她的身形朦胧卧在帐中,已然睡得熟了。

紧绷的情绪一点点松弛下来,裴寂轻轻在她身边躺下,忽地伸臂探手,抱起她放在了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庆祝入v,评论发红包呀,明天还是早上九点更新,爱你们,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