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阿婆指定的那个人,没有说话。”
沈青葙轻柔的声音回荡在?堂中,满屋里一时寂静无声,下一息,杨沐常霍地站起?身,露出了笑?容:“不错,十一娘,不错!那个人没有说话!”
“葙儿!”杨剑琼上前一步,将沈青葙搂进怀里,笑?出了声。
沈青葙伸臂搂住母亲,露出了笑?容。她做到了,她终于做到了,她为母亲,为自己,争了一回公道?!
沈潜坐在?榻上,耳边听?见?杨剑琼畅意?的笑?声,眼睛看着沈青葙温柔的容颜,心?里却是混沌的,许久,他慢慢看向阿婵,低声问道?:“阿婵,真的是你做的?”
话一出口,他猛地反应过来,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相信了的。
毕竟沈青葙,是那么?乖那么?懂事,从不会骗人,毕竟她过耳不忘的事情,身为他的父亲,他比谁都清楚。
五岁开蒙时,她只听?一遍曲谱,就能跟着哼唱出来,开蒙的乐师说,这双耳朵,是老天赏赐的,勤加磨练,将来必定能有一番作为,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便是学这些琴鼓笛箫,也无非是闲暇时的消遣,难道?还要像技艺人一般,没日没夜地苦练,靠这个傍身营生么??
不过他这个女儿,倒是真喜欢这些,也是真有毅力,得了空闲便只是摆弄,几年?下来各样乐器都能拿起?来,尤其琵琶弹得好,等?临去云州时,家里请的乐师已经坦言,她教不了了。
再后来去了云州,并没有长安这些名流乐师,沈潜心?道?只是个玩意?儿,丢下便也就丢下吧,谁知那个琵琶国手罗黑黑,竟然也在?那时候去了云州。
便又跟着罗黑黑学了一年?,闲暇时他听?见?沈青葙弹一曲,心?里也觉得诧异赞叹,觉得自家女儿的技艺,与那些御前供奉的内人相比,也不差什么?。
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女儿要用这番技艺,指证她同父异母的姐姐。
真是冤孽啊!
“阿婵,”沈潜站起?身,慢慢向阿婵走过去,低声问道?,“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阿婵急急地分辩道?,“阿耶你信我,不是我,我没有做!”
“沈录事,”杨沐常没有理会他们这番父女情深,沉肃的目光落在?了沈楚客身上,“经过这番检验,十一娘能认出陶雄的声音确凿无疑,陶雄就是在?云州暗算她的人,阿婵有重大嫌疑,我既然来了,就要把这事情一查到底!”
“你胡说!”阿婵激动地尖叫起?来,“是沈青葙诬陷我,她恨我,所以她故意?诬陷我!”
“恨你?”杨剑琼鄙夷地一笑?,“论?出身,十一娘是扶风杨氏的女儿,你只是贱婢所生,论?门第,十一娘金尊玉贵,你只是私生女,阿婵,你说十一娘恨你?你照照镜子去,你不配!”
“你!”阿婵恨得想杀人,却被杨家的侍婢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只重重地喘着粗气,像垂死挣扎的野兽。
沈潜停在?了原地,一步也走不动,只是低着头,满心?里不解:“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杨剑琼轻蔑地看着他,好个自欺欺人的男人!她紧紧握着沈青葙的手,朗声说道?:“沈潜,你纵容私生女阿婵,残害十一娘,我要与你义绝!”
她不再理会沈潜的央求,只道?:“将陶雄和阿婵、阿团押去县衙,我们见?官说话!”
义绝并非私下可以了结,必须经过属地官员判定,发落文书,杨沐常缓缓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好,这就去万年?县衙!”
仆人押起?陶雄和阿婵,阿团冲过去抓住沈潜,呜呜咽咽地哭叫起?来:“郎君,救救我们的女儿吧,她是冤枉的,她没有做!”
沈潜被她哭得心?乱如麻,忍不住向杨剑琼说道?:“阿琼,都是一家人,何必闹成这样?十一娘又没事……”
“闭嘴!”杨剑琼怒得红了眼睛,“十一娘没事?亏你说得出口!”
沈青葙紧紧靠着母亲,模糊的泪光中,看见?沈潜虚浮的脸,眉头皱得紧紧的,满脸的歉意?无奈中,又有一丝埋怨,他是在?埋怨母亲,埋怨她,埋怨她们这么?咄咄逼人,不肯原谅。
沈青葙默默地向杨剑琼又靠近些,心?里浮起?一个凄凉的念头,从今往后,她没有阿耶了。
“站住!”宋柳娘紧走几步拦在?前面,“十一娘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啊?就算她能听?出来声音又怎么?样?谁敢说她不是被她阿娘挑唆,存着歹意?来害她阿耶?”
她想一旦义绝,就再不能把持沈青葙的亲事,齐云缙那边允诺的美差就要化作泡影了,这是绝对不行的!宋柳娘高声吩咐道?:“锁门,没我的话,谁也不许出去!”
“怎么?,当着本官的面,竟是还要放刁撒泼吗?”杨沐常神色中带着威压,冷冷说道?。
“谁撒泼放刁了?”宋柳娘高声道?,“都是杨剑琼这个贱妇挑唆十一娘害她阿耶,这种没影子的事情也能信?”
“你既然不信,那就报上万年?县衙,由官府审案。”杨沐常冷声说道?,“开门,押送陶雄和阿婵去县衙,好好查个清楚!”
“我看谁敢开门!”宋柳娘跳起?来,“在?我家里,你说了不算!”
杨沐常怒到了极点,不由得笑?起?来,点头向沈楚客说道?:“好好好,沈楚客,本官领教了,既如此,阿婵你们就先留着,我自去报官,我们县衙再见?!”
他迈步向前,道?:“侄女,十一娘,走,我一定给你们讨回这个公道?!”
沈楚客心?惊肉跳。宋柳娘被齐云缙许诺的好处冲昏了头,完全看不见?利害,可他却是明?白?的,人证物证俱在?,县衙有的是手段撬开阿婵和陶雄的嘴,到时候家丑外扬,休说义绝,只要杨沐常用点手段,把他们问个包庇之罪关在?牢里都有可能,先前只有杨剑琼兄妹两?个,他是不怕的,但如今杨沐常一力要插手,眼见?是要代表杨氏一族与他沈家不死不休了,这时候还想什么?齐云缙给的好处?
眼见?宋柳娘还要闹,沈楚客紧走几步赶上去,重重一个耳光甩在?她脸上:“泼妇,闭嘴!”
这个耳光又狠又准,宋柳娘被打得发髻都歪了,老半天反应不过来,等?终于回过神来,正要上前撕打时,沈楚客啪地一声,又是一个耳光甩在?她脸上,骂道?:“滚回去,休要再出来丢人现眼!”
宋柳娘被打倒在?地,震惊气怒之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沈楚客板着脸看向沈浚,沉声道?:“带你娘回去!”
沈浚低着头上前,双手扶起?宋柳娘,连拖带拽地把她弄出了正堂。
宋柳娘嚎叫着被拖出了门,挣扎着回头一看,正对上杨剑琼轻蔑的脸。
宋柳娘一口气猛地堵在?心?口,气得差点厥过去,是她,肯定是她一手策划,这个该杀的贱人!
下一息,杨剑琼转过了脸,沈楚客正看着她:“阿杨,你不想再跟二郎过,我也不拦你,但十一娘和白?洛以后还要见?人,义绝是绝对不行的,和离吧。”
杨剑琼知道?不行,她也并不准备义绝,这种拼死一搏的做法,对两?个孩子伤害太大,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走这条路,之所以提出义绝,就是为了和离,须知人们在?碰到更无法接受的选择时,就会退而求其次,接受原来的提议。
但,即便和离,也要把账算清了才行。杨剑琼冷冷问道?:“那么?阿团、阿婵还有陶雄,你准备怎么?处置?”
“十一娘曾被卖到妓院的事,一旦闹出去,对她的闺誉极是不好,”沈楚客道?,“这事不能报官,其他的人,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好,那就两?家约定,十一娘的事绝不能传出这个宅子!”杨剑琼看向陶雄,声音清冷,“陶雄乱棍打死,阿婵、阿团杖毙!”
“阿琼!”沈潜急急叫道?,“阿婵虽然不是你生的,但好歹也要叫你一声母亲,你何必赶尽杀绝?”
“我没有这么?无耻的女儿,”杨剑琼冷冷说道?,“拖出去,杖毙!”
“阿杨,”沈楚客又开了口,“阿婵和阿团都不是奴籍,擅杀良家子,是要入罪的。”
沈潜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急急帮腔说:“对,阿婵不是奴籍,阿团也早就放了良籍,你不能杀她们!”
还真是一往情深,将她们都放了良籍。杨剑琼思忖着,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责一百!”
杖责一百?那跟打死,有什么?区别?沈潜还想再说,沈楚客应了下来:“好,杖责一百。”
他看向杨剑琼,沉声道?:“阿杨,一切都已如你所愿,此事,可以了结了吧?”
“好,那就写?和离书。”杨剑琼干脆利落地说道?,“儿子和女儿我要带走,还要在?和离书上写?明?,他们的婚事,沈家再不得干涉!”
“好。”沈楚客道?,“你想如此,便就如此吧。”
和离书很快写?下,杨剑琼当先落笔签字,沈潜站在?边上,耳朵里听?着外面阿婵和阿团挨打发出的惨叫声,抖着手老半天才写?好名字,跟着把笔一扔,喃喃说道?:“阿琼,你好狠的心?肠,好毒辣的手段!”
“沈潜,”杨剑琼看了阿团一眼,淡淡说道?,“你有这个工夫埋怨,不如好好想一想,陶雄这几十年?来,为什么?不成亲,为什么?心?甘情愿受阿团的差遣?”
不知怎的,沈潜总觉得她的眼神不是仇恨,不是决绝,而是怜悯。
怜悯他见?事不分明?,怜悯他被人蒙在?鼓里,替他人作嫁衣裳。
沈潜猛地看向了门外。
猛地想起?并不是只有他跟阿团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那个陶雄也是,他在?云州四五年?,阿团只是一个人在?长安,外宅的门户能有多严密?阿团私下里跟哪个男人有来往,他是不是也不可能全都知道??阿团生下的一儿一女,难道?真的都是他的孩子?
杨剑琼冷笑?一声,收起?了和离书。怀疑就像一根毒刺,一旦扎根,就再也拔不出来了,陶雄已经打死,死无对证,到时候就看沈潜与阿团如何狗咬狗,如何撕扯这个心?结——伤害过她女儿的人,一个也休想逃掉!
她取出嫁妆单子,拍在?了案上:“按着单子清点,我带来的东西,全部都要带走!”
出得沈家时,已经是日暮时分,沈青葙偎依在?杨剑琼怀里,无缘无故的,便就落了泪。
也不知道?是欣慰多些,还是悲伤多些。
她该欣慰的,她做到了,她纵然害怕也没有退缩,她一直都站在?母亲身边,可她也很悲伤,她曾经的家,已经不复存在?,那个过去的自己,也彻彻底底的,割舍了。
“葙儿,”杨剑琼紧紧搂着她,猜测着她的心?思,低声叫她的名字,“葙儿。”
“青妹。”韦策斜坐在?驾辕上,回过头来,“我这几天,就要去神策军了。”
“你不去国子监了吗?”沈青葙看着他迅速消瘦下去的脸颊,不由得倾着身子向他,问道?。
“不去了,”韦策眉眼深沉,脱去少年?的青涩,初初有了几分男人的气质,他看着她,低声说道?,“太慢了,我等?不及,我想快些。”
快些摸到权势,快些拿到与那些人抗衡的资本,快些,保护她。
沈青葙刹那间?领悟了他的心?意?,眼圈慢慢红起?来,声音里带了哽咽:“策哥。”
“青娘。”低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裴寂催马上前,向着她弯下了腰,“我来接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韦策:好想弄死他!
裴寂: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