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的前一天,杨士开一家仍旧没有动身。
散朝后,裴寂与刘玄素并肩往东宫去的时?候,刘玄素两条花白的眉毛几乎要皱到一处去了,叹息道:“太子妃再这般姑息纵容,必定要出大事!”
裴寂想着前几天那场闹剧,淡淡说道:“河间郡公病倒了,太子妃大约也没办法。”
几天前为着杨士开不肯走,杨合昭派了卫队前去河间郡公府帮着收拾箱笼,意思是想要强行逼他们出长安,谁知卫队一到,杨士开和刘氏便双双病倒,卧床不起,杨合昭束手无策,也只能暂时?搁置下来。
刘玄素冷哼一声?,道:“病得?下不了床,倒是重阳节也没说不过!”
明天就是重阳节,各府都在?忙着筹备过节,杨家也不肯落在?人后,各样菊花茱萸一盆一盆从市集上买了往府中搬,哪里像是家主人双双病重,凄惶紧张的模样?
裴寂沉吟着,半晌才道:“若是这次殿下还不能狠下心肠,刘公,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刘玄素重复了一遍,眉头忽地舒展了些,“我这?年纪,又?身在?这个负责规劝的位置上,没什么好顾忌的,该如何?说,就如何?说,殿下若想一味宽仁,却是不成的!”
“那么,我与刘公一道进言。”裴寂道。
刘玄素摇摇头,笑道:“我一个人去吧,你不比我,你终归还年轻,前途无量,殿下虽然?宽仁,但此举到底也是离间夫妇之情,不妥。”
裴寂一时?无语,低着头又?走了几步,忽地留意到,宫门前值守的宦官,却是之前不曾见过的生面孔。
不觉多看了几眼,刘玄素发现了,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裴寂收回目光,淡淡道,“守门的看着有些脸生。”
刘玄素便也看了几眼,只是这些看守门户的宦官微不足道,平素都没人注意,刘玄素看了又?看,也想不起从前是哪些人,正要细问?时?,却见崔白从后面追过来,笑道:“刘公,无为,有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裴寂问?道。
“昨日陛下听说崔良娣有孕,特准她母亲郑夫人入宫陪伴。”崔白眼中都是笑,压低了声?音,“由?此看来,陛下对太子,仍旧是极看重的。”
刘玄素的眉头整个舒展开了,脸上带着笑,道:“果然?是好事!”
裴寂也觉得?多日来心头的重压稍稍松快了一些。宫中的高位妃嫔怀孕之时?,圣人往往会恩准亲眷入宫陪伴,但东宫的妃嫔,到底比不得?圣人的妃嫔,往往是没有这个恩遇的,崔良娣此番能特准母亲入宫陪伴,说明在?神武帝心中,还是很?太子的子嗣放在?心上的,若是此番能一举得?男,那么太子的处境,也许会有所改善。
崔白低笑着说道:“若是这次东宫能添一个小皇孙……”
裴寂知道他心中极其高兴,崔睦与他同?出清河崔氏,虽然?隔着房,但也是同?气连枝,假如东宫的头一个男儿能出自崔氏,那么对于日渐没落的崔氏一族,的确是一桩大喜事。
天授朝初创之时?,崔氏与王氏、郑氏、卢氏并称四姓,是诸多高门中最?显贵的几支,鼎盛时?期,四姓只肯内部通婚,就连应氏皇族想要联姻,许多情况下也未必如愿,但百余年绵延下来,四姓逐渐失去了原有的地位,尤其是神武帝登基以后,有意打?压高门巨族,专一提拔齐忠道这些寒素出身的武将,重用康显通这种毫无根基的胡人,如今朝中的公侯将相,四姓已?经不多见,后妃中虽有四姓女,但也没有品级特别高的了,静贤皇后出身濮阳杜氏,如今后宫排在?头一位的惠妃,出自齐梁萧氏。
崔睦是清河小房崔氏的正支嫡女,国初之时?,这等?身份做皇后都有余,如今却只是一个太子良娣。裴寂正想着,目光瞥见含元殿前值守的几个宦官,不由?得?停住了步子。
崔白正跟刘玄素说话:“听说郑夫人今日一早已?经来了……”
忽地瞧见裴寂停了步子,崔白便也跟着停住了,正要问?时?,裴寂又?抬起脚走了,崔白忙也跟上,低声?问?道:“无为,有什么事吗?”
裴寂没回答,只迈步往前走,待走出含元殿后,这才压低声?音说道:“我方才留意看过,从紫宸殿出来,这一路值守的宦官、宫人全都换了。”
崔白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只是这些宦官宫人平日里太不起眼,虽然?看了又?看,还是无法确定究竟是不是从前的人,刘玄素跟上来,低声?道:“会不会跟清河郡公夫人闯宫的事有关?”
“眼下还不好说。”裴寂心里也是这么猜测的,道,“得?空问?问?姜规。”
若真是因?为刘氏上次闯宫,神武帝更换了沿途的守卫,那就是说,神武帝已?经知道惠妃私下里动了手脚,再加上神武帝特许崔睦的母亲入宫陪伴,是不是说,神武帝想用这个行为抚慰太子?如此,神武帝心中,是不是依旧将太子视作最?佳的储君人选?
紫宸殿中。
赵福来提着玉壶,往白玉碗中倒着蔗浆,道:“从宫门到殿前的守卫全都换了,上次那批人也都发落了,杖毙一人,入永巷六人,还有十二人罚做苦役。”
“好,”神武帝抿了一口,“就这样吧,以后挑人时?你留神掌掌眼,别让那些眼皮子浅的混进来。”
“是。”赵福来答应着,又?道,“郑夫人已?经入宫了,太子那边说,郑夫人和良娣想要过来向陛下谢恩。”
“不必了。”神武帝一口拒绝,问?道,“杜忠思和康显通什么时?候能到?”
后日就是重阳,神武帝特招各方节度使入京,共度佳节,赵福来算着日子,笑道:“今晚大约也就到了,最?迟也是明天。”
神武帝点点头,又?问?道:“杨士开还没走?”
“听说正在?到处买花,筹备过重阳,”赵福来笑了下,“太子妃急得?着急上火,遣了卫队去催促,谁想河间郡公夫妇两个都倒在?床上,重病不起,也只好罢了。”
神武帝又?抿了一口蔗浆,笑了下说道:“太子还是心肠太软,手腕也太软,全不像朕。”
赵福来不敢答言,见他放下玉碗,连忙再要添蔗浆时?,神武帝已?经站起身来,道:“走吧,去蓬莱殿看看惠妃。”
赵福来便知道,这是才处置了那些人,要去安抚一下惠妃,连忙整了衣冠跟上,又?向张登仙吩咐道:“你去趟东宫,向良娣说一声?,陛下知道了,不必过来谢恩。”
张登仙踏进崔睦的寝殿时?,就见崔睦闲坐榻上,她母亲郑氏在?边上作陪,看见他时?郑氏连忙站起来,笑道:“张常侍来了!”
“见过良娣,见过郑夫人,”张登仙笑道,“陛下令我来跟良娣说一声?,他知道了,不必过去谢恩。”
崔睦忙命人拿了封赏递过去,又?说了几句闲话,待张登仙走后,崔睦却是叹了口气,道:“圣人如今,一两个月也见不着一次,想着这回能借着谢恩见一见,谁知又?不成。”
郑氏也有些失望,但崔睦还在?孕中,她便不肯露出来,只道:“圣人特许我入宫,已?经是少有的恩遇了,由?此可见,圣人心里还是很看重太子的,你放心吧。”
“是。”崔睦笑了下,下意识地抚着肚子,“但愿这次能添个男儿,东宫也真是急需要添一个男儿了!”
“太子吉人天相,又?有静贤皇后庇佑,必定能得?偿所愿。”郑氏柔声?说道,“你别想太多,安心养胎。”
她说着话,压低了声?音:“如今你肚子里就是最?金贵的,诸事千万小心,外面的饮食用具一概都不要用,就连宜秋宫送来的东西也都别碰,那位还没有孩子呢,你已?经给太子生了女儿,要是再添一个皇孙,风头压过了她,只怕那位要容不下你了。”
“知道。”崔睦低着眼皮,道,“她这会子也顾不上我,河间郡公那里,就够她闹心的了,而且我看着她一向倒还好。”
“防人之心不可无,要是你生下小皇孙,再往上就……”郑氏没有说完,只道,“总之千万留心,阿娘也帮你看着,别被人算计了。”
“唉。”崔睦叹了口气,不觉又?捂住了肚子,“眼下我最?焦心的,其实是河间郡公府,他们再这么闹下去,只怕圣人要发作了。”
“那岂不是更好?”郑氏小声?道。
“阿娘,那位得?了不是,太子难道能撇清?”崔睦苦笑道,“到时?候我也跑不了,太子啊,就是心肠太软,依着我说,早该快刀斩乱麻的。”
“唉,你也真是,一心一意只为着太子殿下着想,”郑氏不觉也感慨起来,思忖着道,“这样,我给你阿耶捎个信,让他也想想法子,早些?那家人撵走,真是不成体统!”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崔睦的心腹宫人在?门外回禀道:“良娣,夫人,太子妃又?派人催促河间郡公去了。”
崔睦蹙着眉,低声?道:“但愿这次能成。”
河间郡公府外。
裴寂看着吴氏领头,带着东宫亲卫进了府门,便在?不远处的花树后留神着,眼见府门前进进出出,不停有仆人抬着菊花、茱萸等?应节的物件往府里去,裴寂不由?想到,重九的习俗是要登高游赏,饮菊花酒,吃重阳糕的,那天他即便不在?宫中朝贺,也要回家陪伴父母,她孤零零的一个,可怎么过?
眼前闪过沈青葙低垂的眉眼,裴寂拨转马头,加上一鞭,向亲仁坊驰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继续腻歪,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