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帝走在往梨园去的路上,问道:“福来,这几天为太子求情的,都有?哪些人?”
“东宫的僚属,再有?就是惠妃殿下,公主和潞王、纪王他们,”赵福来道,“朝臣中是苏延赏,再有?国子监陆祭酒和礼部两位侍郎。”
头顶上一声长鸣,却是一行大雁列队掠过,神?武帝仰头看着,若有?所思?:“就这么几个?人?不都说太子私下结交重臣吗?呵。”
赵福来不好接话,只在后面?跟着,突然一抬头,瞧见远处几个?人正往这边来,头一个?就是应琏,忙道:“陛下,好像是太子过来了?。”
“不见。”神?武帝毫不犹豫地说道。
赵福来也只得一路小跑着过去,拦住了?一前一后走过来的应琏和杨合昭:“太子殿下请回?去吧,陛下此时不见殿下。”
“赵翁,”应琏一双眼睛深深地凹了?进去,神?色憔悴,“烦请赵翁向圣人回?禀一声,我要与太子妃和离。”
赵福来不由得看了?眼杨合昭,就见她一身素淡装束,低头站在应琏身后,神?色与应琏相比显得十分平静,发髻上插着一对?八宝紫金簪,阳光照过来时,时不时迸出一点夺目的光彩。
赵福来定睛又看了?两眼,道:“殿下稍候,奴婢这就去回?陛下。”
他匆匆折返,追上了?神?武帝:“陛下,太子要与太子妃和离,特来禀报陛下。”
“哦?”神?武帝朝应琏瞥了?一眼,淡淡说道,“他终于能下决心了??”
他沉吟着站定,道:“让他们过来吧。”
随侍的宦官连忙搬来座榻,张开黄罗伞盖遮阳,神?武帝在榻上坐定,就见应琏快步走来,双膝跪倒在榻下,哑着嗓子说道:“杨氏一族屡屡犯上,臣不能再留杨氏女在身边,请求陛下允准臣与太子妃和离!”
神?武帝看看他,又看看杨合昭,道:“朕准了?。”
纵然早就料到是这个?结果?,应琏还是身子一抖,趴在地上几乎与地面?平齐,努力忍住了?心头的凄怆。
杨合昭却有?一丝解脱之?感,起身取下发髻上的八宝紫金簪,膝行上前双手奉上,低声道:“陛下,这对?簪子乃是儿入东宫时先皇后亲手所赐,儿德行有?亏,不堪再奉箕帚,亦不敢再留着这对?簪子,请陛下允准儿将?这对?簪子敬献在先皇后灵前。”
神?武帝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对?八宝紫金簪上,许久,点了?点头。
赵福来连忙上前接过簪子,神?武帝看着应琏,道:“明天继续上朝吧,以后谨言慎行,休要再让朕失望!”
应琏连忙叩头谢恩,忍不住去看杨合昭,脸上却又不敢露出什?么情绪,直憋得心口发疼。
神?武帝也看着杨合昭,道:“你的父母兄弟都已经流放岭南,你这些年也算勤谨,就不必去了?,留在长安吧,福来,让内府局拨一处城中的宅第给她居住。”
杨合昭叩头谢恩,又听?神?武帝冷冷说道:“这就出宫去吧,你的东西朕会让人送过去。”
杨合昭再看应琏一眼,默默离开。
神?武帝站起身来,道:“走吧,与朕一道,去看看你母亲。”
他转过方向,径自往静贤皇后生前所居的寝殿走去,亲手将?那对?八宝紫金簪放在静贤皇后灵前,望着灵位,久久不语。
应琏跪在灵前,嗅着满屋的龙涎香气,想着静贤皇后在世时,他在这间寝殿中与母亲相处的情形,不觉泪流满面?。
却在这时,听?见神?武帝问道:“这对?簪子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应琏心中惶恐,许久才不得不答道:“裴寂。”
“他从哪里知道的?”
“裴寂此前奉旨整理?母亲生平旧事,从母亲身边的宫人那里得知的。”应琏觉得声音有?点抖,连忙清了?清嗓子,“昨日裴寂入宫时,恰好杨氏请儿子将?这对?簪子交还阿耶,裴寂看见了?,于是说起了?这段往事。”
神?武帝伸手抚摸着灵位,许久才道:“赶得真?巧。”
他往香炉里添了?几块新香,盖上了?炉盖。
再开口时,神?色已经沉肃起来:“福来,传朕旨意,裴寂擅自传扬宫闱之?事,免去太子中允之?职,贬为万年县丞。”
正五品的太子中允,一下子贬成八品的县丞。应琏低头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
日暮之?时,裴寂仍旧没有?消息,沈青葙想着他早起说的话,心里有?些明白,又有?些模糊。
那时他拥抱着她,脸埋在她颈窝里,低声说道:“静贤皇后初嫁时,圣人因为失了?先帝之?心,被贬相州,冬日里天寒无衣,静贤皇后卖掉陪嫁的一对?八宝紫金簪,才为圣人换了?一件狐腋裘。”
后面?发生了?什?么他没有?说,但?沈青葙觉得,他无缘无故提起这种宫闱秘事,又问她若是他出事的话她会不会难过,那么这两者之?间,肯定有?什?么联系。
仔细想来,神?武帝大半生可算是顺风顺水,过得花团锦簇一般,唯有?早年间被贬相州这段经历,可算是人生中最坏的一段境况,以神?武帝的性子,也许并不愿意让人知道他曾经有?过连一件狐裘都需要用妻子的陪嫁去换的日子?
裴寂知道这件事,所以才担心自己会出事?可若是他不说出去,又有?谁会知道他知道此事?
蓬莱殿中。
惠妃捂着心口,难以压抑心中的愤懑:“好好好,真?是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出!”
“阿娘,那对?簪子有?什?么蹊跷?”应长乐问道,“为什?么阿耶见了?簪子就回?心转意了??”
“先皇后曾经有?这么一对?簪子,”惠妃叹了?口气,“你阿耶被先皇贬去相州的时候,天寒无衣,先皇后就用这对?簪子换了?一件狐裘给你阿耶,再后来你阿耶奉诏回?长安,又被立为太子,也曾让人去相州找过这对?簪子,却没有?找到,到你阿耶登基,册立先皇后为后的时候,除了?按制奉宝册金印之?外,又特意为先皇后打了?这对?簪子。”
她低着头,声音里说不尽的落寞:“这是你阿耶最落魄的一段时日,所以你阿耶从来都不肯提,先皇后也不曾透露过,连我都是在先皇后故世后无意中得知,谁知裴寂竟然知道!”
她想虽然这事神?武帝从不愿意提起,但?他心里对?静贤皇后却不是不感念的,少?年夫妻的情分,结发原配的敬重,再有?当初共过甘苦的恩义,合在一处藏在心里,所以见了?这对?簪子,立刻就想起静贤皇后的好处,对?她留下的唯一骨血,自然就多了?几分宽容。
她一样样都算得清楚,唯独没有?算到这个?,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阿娘,不过是一时有?些消长罢了?,以二哥软弱的性子,以后未必就能稳稳当当地走下去。”应长乐劝慰道,“如今贬了?裴寂,就等于斩断了?二哥一条得用的臂膀,二哥大伤元气,对?我们来说就是好事。”
“这个?裴寂,”惠妃咬着牙,恨恨说道,“早就知道他是个?养不熟的狼!”
“交给我来应付,”应长乐思?忖着,道,“我已经有?些想法了?,总之?裴寂这次离了?东宫,今后休想再回?去!”
惠妃先是点点头,后面?想起时,不觉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幽幽说道:“眼看着就要成事,却突然……长乐,阿娘总觉得,冥冥之?中似是另有?天意,不肯让阿娘遂心。”
应长乐正要安慰,一旁听?了?多时的应玌再也忍不住,满脸不赞同地开了?口:“阿娘,二哥又没什?么不好,你何苦做这些筹算?”
惠妃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低声道:“你说什?么?”
“阿娘,二哥已经很可怜了?,”应玌低着头说道,“他与二嫂一向恩爱,如今不得不分开,阿耶还一直责怪他,阿娘,你就放过二哥吧!”
惠妃只觉得心口处刀搅一般地疼了?起来,疼得她老半天都喘不过来气,应长乐瞧出不对?,连忙过来替她抚着心口,急急说道:“阿娘,是不是哪里不好?我让人传太医!”
“不用传!”惠妃强压下心疼的感觉,煞白着脸,红着眼圈,看着应玌慢慢说道,“阿娘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你竟然这般辜负阿娘的心!”
“阿娘,”应玌不敢与她对?视,只喃喃说道,“儿子根本就没有?这个?心思?,阿娘……”
“闭嘴!”应长乐眼见惠妃气得嘴唇发抖,当即一声厉喝,止住了?应玌,“六哥,无论你有?没有?这个?心思?,如今你已经在这条船上,好也罢坏也罢,你都必须与阿娘和我一道走下去!你这些没担当的话,以后全?都给我烂在肚子里,再休向我们提起!”
应玌怔怔地看着她,霎时间只觉得这个?妹妹,竟比母亲更有?威势,更让他害怕,他犹豫着迟疑着,试图反抗:“七妹,我根本就不是这块料,你何苦这般逼我?”
“你只管听?阿娘的,听?我的,其他什?么都不用管,”应长乐沉着脸,神?情冷肃,“阿娘和我自然会替你铺好路,你只管按着我们的安排走下去就行。”
应玌看向惠妃,满心无奈:“阿娘,非要走到这一步吗?”
惠妃疲惫地掩住了?额头:“长乐,为什?么你不是男子?”
应长乐停顿半晌,傲然抬头:“不是男子,又有?何妨?”
宜秋宫中。
应琏看着人去楼空后的满室寂寥,懒懒地在杨合昭常用的榻上坐下,脑中一片空白。
“殿下,”姜规被手下的小宦官抬着来到门?外,努力撑起半边身子向他说话,“奴婢这就要去掖庭重新报到,今后就不能近身伺候殿下了?,特来向殿下告辞。”
寺人是低等级的宦官,平日里多是做些打杂之?类的粗活,并不能进内室服侍,应琏连忙下了?榻,站在门?内看着他,眼圈有?些红:“你的伤可好些了??”
“好多了?,”姜规道,“裴中允,不,如今该叫裴县丞了?,给了?奴婢一些天香膏,很是有?效,再将?养一段时间应该就无碍了?。殿下,如今太子妃不在,裴县丞不在,奴婢也要走了?,你以后要千万保重,这里头外头到处都是耳目,千万要小心些,别被人抓到了?错处。”
应琏涩着声音点头道:“我知道。”
他想起裴寂说的,今后要事事以神?武帝的喜好为准,顺势而为,再不可犯颜直谏,又要他加意结交赵福来和其他那些炙手可热的宦官,乃至神?武帝宠信,而他素来有?些看不上的齐忠道、康显通等人,今后都要耐着性子周旋,万万不可得罪。
又想起了?裴寂说的,经过这一番后,神?武帝必定会对?他看管得越发严格,以往的太子虽然自有?一套建制,权力仅次于圣人,但?神?武帝不是愿意放权的人,所以今后,他应当清静无为,等待时机。
应琏心想,平日有?裴寂在身边,便是有?什?么突发情况,也总觉得心里是踏实的,如今裴寂一走,就好像少?了?一条臂膀,诸事都不顺手,可裴寂辞行时却说,这样反而更好。
为什?么更好呢?大约是觉得如此一来,他就不得不学着独立应对?诡谲多变的宫中局势。应琏想,他肯定能学会的,只是眼下,他还需要最后软弱一次,挥别这些故人,然后再硬起心肠走下去。
“殿下,奴婢去了?,”姜规在榻上欠身行礼,“殿下千万保重!”
姜规走后,应琏依旧站在宜秋宫中,不多时就见崔睦从外面?走来,小心迈过门?槛,挽住了?他的手:“殿下,妾方才亲身送姐姐出去了?,姐姐请殿下放心,她一切都好。”
应琏觉得她的手很暖,让他感觉到了?几分力量,便点头说道:“辛苦你了?。”
“都是妾分内的事。”崔睦柔声道,“如今姐姐的家人都不在长安,我已经托付了?父母亲,以后凡事多照应姐姐,断不会让姐姐受什?么委屈。”
应琏抬手抚着她的脸,叹了?口气:“想得很周到,难为你了?。”
却在这时,就见殿外值守的宫人匆匆走来,道:“殿下,陛下指派张登仙过来,今后接替姜规,服侍殿下。”
应琏头一个?念头就是,又被裴寂料到了?。
“殿下,”崔睦含笑拉起了?应琏,“去迎迎张常侍吧,他是代表圣人来的。”
身为储君,却要去迎接一个?宦官。应琏笑了?下,道:“好,良娣与我一道去吧。”
从今往后,他要收起从前那些幼稚的想法,他要活下去,活着登上那个?位置,不负这些人的牺牲。
……
宵禁的暮鼓敲响时,裴寂办完各项交接,走出了?东宫。
想起一早去吵醒了?沈青葙,又对?她说了?那么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也不知她这时候会不会为他担忧,辗转反侧?
裴寂心想,也许会吧,毕竟他们耳鬓厮磨了?这么久,他对?她百般尽心,她总也会,稍稍有?点感觉吧?
一念至此,顿时觉得满心里按捺不住,恨不能立刻见到她,正要往亲仁坊去,裴适之?突然从边上出现,沉声道:“跟我回?家!”
裴寂犹豫了?一下,想到此时与他争辩也无益,不如还像从前那样,等晚间偷偷过去,便拨转马头,跟着裴适之?身后往家中走去,走出去老远时,忽见裴适之?回?头看他,神?色复杂:“你这次,真?是命大!”
裴寂低着头没有?说话。他也觉得这次实在是侥幸至极,神?武帝一向骄傲,这种落魄时的旧事万万不愿被人知道,可他不仅知道,还利用这段旧事,算计了?神?武帝。
以臣欺主,以下犯上,仅仅落得个?贬官而已,他也算死里逃生。
裴寂跟紧一步,低声道:“全?赖大人之?福。”
神?武帝固然一向待他优厚,但?这次就这么轻轻放过了?他,裴寂觉得,多半是父亲即将?拜相,神?武帝不想在这时候发落他,说到底,还是靠着父亲的面?子,他才捡了?一条命。
裴适之?横他一眼,沉声道:“以后老实些,休要到处乱走,后日你大哥会与你一道去崔家赴宴,你好自为之?!”
那日他顶着嘴上的伤痕去了?崔家,崔家竟然还愿意结亲?裴寂沉默着,半晌才道:“是。”
二更时分,裴寂悄悄转到后门?,刚要开门?,暗处突然钻出来几个?仆人,吞吞吐吐说道:“三郎君,阿郎交代过,夜里任何人不得外出。”
裴寂沉声道:“我明日自与阿郎说。”
“三弟,”身后一声低唤,裴衡走了?出来,“回?去!”
裴寂知道,今天是断断出不去了?,也只得折返身往回?走,耳听?得裴衡道:“你屡次偷着出去,大人都心知肚明,以往也就罢了?,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你别再给大人惹事!”
裴寂低着头,只是不作声。
裴衡停住脚步,看着他沉声说道:“定亲之?后,外宅肯定是要打发的,你早做准备。”
裴寂还是没做声,心里却道,看来得早些想过法子,彻底绝了?崔家的念头。
用什?么法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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