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裴寂掐着散朝的时辰赶到紫宸殿,神武帝正坐在御榻上与赵福来对弈,看见?他时眼皮一撩,冷冷说道:“裴寂,你来做什么?”
“臣特来向陛下谢罪。”裴寂双膝跪下,行了个大礼,“臣大胆妄为,罪该万死,蒙陛下隆恩宽恕,不胜感激涕零!”
“怎么,过了这么长时间,你现在才想起来谢罪?”神武帝声音更冷,刻意带出了威压。
“陛下之怒乃是天威,臣凡胎俗骨,不敢撄其锋芒,”裴寂叩头说道,“是以直到今日才敢来谢罪,臣万死!”
饶是神武帝有?心再为难他一会儿,此时见他一本正经地说着鬼话也有?些想笑,便只向着赵福来说道:“福来你看他,这些年别处未见得如何精进,这张嘴却是越来越会说了,怪不得能哄骗小娘子在身边!”
赵福来看出他心情转好,笑着凑趣道:“裴县丞这般人物,便是不用哄骗,肯定也是有小娘子愿意跟着的。”
裴寂只是神色肃穆,恭谨说道:“都是陛下教导有方,臣方能有所进益。”
神武帝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道:“行了,朕什么时候教过你油嘴滑舌?还不快起来?杵在那里做什么!”
裴寂连忙站起身来,神武帝却又不理?会他,只管与赵福来下棋,裴寂便一言不发地站在边上,满室中寂静无声,唯有棋子落在棋坪上,轻柔的几声响。
又过一时,神武帝扭头看他,问道:“裴寂,你猜朕这一子要落在哪里?”
裴寂伸手指了一处,神武帝嗤的一笑,果然落下子,笑道:“福来,你输了!”
赵福来原本侧着身子坐在他榻边的锦垫上,此时连忙站起身,数着棋盘上的黑白子计算目数,笑道:“老奴远不是陛下的对手,满朝中唯有张相、裴相方能与陛下一战。”
“张径山从来不敢赢朕,”神武帝笑着看向裴寂,“你阿耶倒是有胆子,赢过朕几次。”
他闲闲地往隐囊上一靠,道:“说吧,你为着什么来的?”
裴寂深知神武帝,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他一向是个宽和大度的君主,他不喜欢的是对他隐瞒,暗自算计,所以,要想争得他的支持,最好是实话实说,便道:“陛下,臣想成亲。”
神武帝隐约猜到了一点,只装作不知道,笑吟吟说道:“这可是奇了,你想成亲,不去找裴相,找朕做什么?”
“臣想娶的,乃是沈十一娘。”裴寂低着头,声音恳切,“臣想求陛下为臣赐婚。”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赵福来下意识地看向神武帝,就见他脸上依然带着笑,若有所思的,久久不曾开口,赵福来便也只是带着笑,一言不发。
又过许久,却是裴寂先开了口:“陛下?”
神武帝瞧着他,勾起了嘴唇:“这个么,朕就有点不明白了。”
他微微向前俯着身子,语气里带了一丝玩味:“你把人弄在外面养着,又弄得满城皆知的,连她家里人都当你是仇敌一般,如今你又想娶她?朕是真不懂你怎么想的。”
裴寂心想,连他自己,都有些弄不明白自己那些委曲暧昧的心思,明明最开始时,他只是想留住她。
到如今,却越来与贪心,既想要她的情爱,又想要她的厮守,更想与她光明正大地行走于人前,让她再不必像现在这样委屈幽怨。
裴寂停顿片刻,才道:“先前是臣糊涂,如今臣想亡羊补牢。”
他抬头看着神武帝,眉宇间半是懊悔,半是哀恳:“是臣行差步错,错待了她,臣不想一错再错,求陛下赐臣这个恩典!”
神武帝向后一靠,笑了起来:“福来你快看看他,你几时见过智计过人的玉裴郎这幅模样!”
赵福来笑着附和道:“能让玉裴郎愁成?这副模样,老奴还真是头一回看见?!”
殿中回响着神武帝的笑声,裴寂任由他取笑着,心里越来越轻快,神武帝这个态度,看起来,应该有五六分把握。
只要神武帝肯赐婚,这事就算是定下了,纵然她心里有?什么想法,也不可能改变事实,他今后会加倍对她更好,弥补从前的亏欠。
而且,有?神武帝亲自赐婚,今后她在外面走动时,也绝不会有?人敢看轻了她。
却在这时候,听见神武帝笑道:“朕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不过,你得先让裴相松了口,再来求朕。”
他看着裴寂,想象着裴适之突然听见这个消息时的模样,忍不住大笑起来,半真半假说道:“你想让朕冲在前头给你挡刀,朕却不傻,这事儿啊,等你先跟你阿耶说通了,朕再考虑要不要答应!”
裴寂忙道:“臣归家之后,立刻去求家父允准,不过眼下,臣还有?一事相求。”
“你今天怎么事情这么多?”神武帝道,“说吧。”
“公主命沈十一娘与潞王择选的乐师赌赛,似乎有?意让十一娘为陛下效力,可臣只想尽快完婚。”裴寂以手加额,郑重叩头,“陛下,臣已经二十有?五,委实等不及了!”
神武帝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指着他道:“看把你急的!人都被你弄到手了,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赵福来在旁边凑趣道:“裴县丞这个年纪,寻常人家孩子都生出四五个了,也怨不得裴县丞着急。”
“罢了罢了,朕知道你的意思,”神武帝笑吟吟地看着裴寂,“就算你的小娘子技艺再超群,朕也不留她,放她回去跟你成?亲,如何?”
裴寂连忙叩首:“臣谢主隆恩!”
“行了,为着你这个小娘子,你都求过朕多少回了?”神武帝笑道,“到如今连朕都有些好奇,沈家十一娘到底是何方神圣?这几个月里头,一个二个都在朕耳朵边上说她!”
裴寂心中无端一阵不安,跟着就听神武帝话锋一转,道:“来,陪朕下盘棋再走!”
裴寂起身走近,侧身坐在榻边的垫子上相陪,手指拈起微凉的琉璃棋子,那点不安很快被压下去,他诸般都已筹划严谨,没给她留下什么机会,不会有?事的。
第三天,应珏带着精心择选的乐舞队返回长安,在紫宸殿中一一向神武帝介绍时,应长乐打量的目光慢慢扫过眼前众人,笑着转向了神武帝:“阿耶,既然五哥的人都已经召齐了,那么我们那个赌约,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好,”神武帝一锤定音,“明天一早,在梨园蔷薇阁中,朕亲自为你们评判!”
第四天一早,沈青葙怀中抱着琵琶囊,跟在应长乐身后,走进了梨园蔷薇阁。
一路行来,都是难得一见?的禁苑景致,可沈青葙根本不曾看过一眼,满心的注意力,都只在怀中的琵琶。
今日一搏,她将用毕生所学,为自己闯一条出路!
应珏、应玌几个皇子早在阁中等着,见?应长乐进来,应珏先往她身后一看,跟着露出了然的笑容:“七妹,你就只用这些旧人吗?那我岂不是占了先机?”
应长乐微微一笑,道:“五哥不信我能赢你?”
“七妹虽然强将手下无弱兵,可五哥我挑的人,也不差呀!”应珏笑嘻嘻地说道,“不过七妹真要是喜欢那柄紫玉如意的话,五哥拿到之后就送给你吧!”
应长乐横他一眼,道:“我自己赢,不好么?”
“好了好了,”应玌赶紧打圆场,“我听着好像圣人来了,快出去迎迎吧!”
话音未落,果然有宦官走来禀奏神武帝已经到了园门前,众人连忙都迎出去,沈青葙夹在人丛里,老远看见?众多宫女、宦官簇拥着一个身披雪氅、眉眼飞扬的男人走过来,不由得吃了一惊,她分明记得神武帝是五十多岁的年纪,可这男人看起来却像是四十出头,难道圣人这般年轻么?
正在犹疑不定时,早看见?应长乐等人都迎上前行礼,口称陛下,沈青葙这才确定,竟然真是神武帝,连忙福身行礼,待抬起头时,又见?与神武帝并肩走着一个身披氅衣、一双眼睛与应长乐极是相似的美妇人,想来便是惠妃,神武帝身后半步跟着一个容貌俊雅的男子,看年纪举止,应该是太子应琏。
在她思忖之时,神武帝已经走到近前,笑吟吟说道:“都到阁中去吧,化雪的天气,外面最冷,到时候冻涩了琴弦,你们也不好施展技艺了。”
他话既说得体?恤,一双风流眼又极快地在众人脸上一扫,似乎没在任何人脸上停留,又似乎看到了每一个人,沈青葙留意到身边几个乐师被他一望,立刻都满脸欢喜起来,不由得感叹神武帝只消一句话、一个眼神,立刻就能让人欢欣鼓舞,委实是英明天纵。
却在这时,突然觉得心里一动,抬眼望时,裴寂夹在随行的官员中,遥遥望着她,在应琏身后不远处,齐云缙眯着一双眼,也在看她。
沈青葙不由得将怀中琵琶又抱紧了些。
一群人很快又进了蔷薇阁中,四处都设了炭盆,虽然是冬日,室中依旧温暖如春,沈青葙跟着卫恒鹤和曹五贞,团团围在应长乐身后,就见神武帝与惠妃携手坐上正中锦榻,含笑向应长乐问道:“你的人都到齐了吗?”
“回禀圣人,都到齐了。”应长乐欠身答道。
沈青葙只觉得神武帝的目光在她身上稍稍一顿,紧跟着就听他说道:“此次赌赛共比试三局,双方各出三人,两局获胜者为胜出,若是战成?平局,再加试一场。”
他向身边的赵福来一点头,道:“开始吧!”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是青娘献艺的大场面,再接下来我们青娘就跑!路!了!
争取周末跑路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