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沈青葙头一次走进应长乐的寝殿。
应长乐看似率性随意,实?则对亲疏区分得极为清楚,沈青葙来了?将近两个月,虽然处处被她另眼看待,然则平常见?面说话都是?在会?客或者玩乐之处,这寝殿从不曾让她进来过,沈青葙猜测,大?约唯有那些被她当作心腹的人才有资格走进这件寝殿。
因此当她一踏进这座嵌着“邀云”二字的朗阔寝殿时,心中不由自主生出了?一股微妙的感觉,也许从此以后,她就不再是?从前那个以琵琶傍身的乐师,也许从此以后,公主府风流豪奢外?衣下?的内幕,就要向她揭开了?。
踏上寝殿温软厚密的深红地衣时,沈青葙微微低着眼皮,将这座寝殿的模样迅速打量了?一遍。光线明亮的前殿中,门窗都比常见?的规格要大?,尤其窗户便占了?小半面墙壁,并没有糊常见?的明光纸或者各色绢纱,而是?一色嵌着大?块大?块磨成半透明平板的蚌壳,日色照映时,隐隐似有虹晕流动,望去令人心醉。
前殿几间屋子并没有打隔断,只用屏风或架子隔出空间,走过之时,沈青葙看见?书架上放着许多卷轴,赫然有兵法史书之类,再往里走,通往后殿寝间的墙上挂着刀剑弓矢,并没有想象中软红千丈的奢华模样,反而透着一股兵戈气息。
沈青葙不由得想起?头一次看见?应长乐时,她一身红云似的骑装,举起?七宝长鞭劈空砸下?的模样。
“来了?。”应长乐穿着寝衣斜倚隐囊坐在榻上,从镜子里看见?沈青葙走进来时,懒懒说道。
她正在晨妆,一旁的穆九郎低眉垂眼,正从妆奁里为她挑选插戴的首饰,边上侍立着她的心腹女官宋飞琼,又有几个宫装的婢女忙着为她挽发,又有几个婢女捧着要换的衣服等侯在边上。
沈青葙向着她行了?一礼,道:“给公主请安。”
应长乐依旧只是?从镜子里看着她,漫不经心说道:“早起?想着昨天席上的事,又有些记不清到?底来了?哪些人,就让你过来帮我想想。”
沈青葙一时有些不明白她的意图,试探着问道:“公主有哪些人记不得了??”
“昨天坐在孙文蔚右边那个,是?谁?”应长乐由着婢女给自己涂好?胭脂,那边慕九郎递上去一支凤衔珠的金钗,应长乐似是?不满意,摇了?摇头。
沈青葙迅速回忆了?一下?昨天席上的次序,道:“是?张敬伯,江阳张氏第?三房的子弟。”
应长乐回头看她一眼,道:“韦策边上那个穿红衣的呢?”
“韦元贞,”沈青葙道,“出身东眷韦氏,序齿的话,当是?韦策的族兄。”
应长乐点点头,笑了?下?:“你记性真好?,我只不过是?过了?一夜,就有些记不大?清楚那些人了?,难为你一个个都能记住。”
她一边梳妆,一边又闲闲地问了?几个人,末后道:“你还记得昨天说起?奚怒皆部的战事时,他们?是?怎么说的吗?”
“当时公主发问后,程与义是?第?一个开口回答的,道是?可以挑选熟悉边地情?况的胡人为将,就地募兵,以胡制胡,”沈青葙道,“之后王牧道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当以安抚为主,韦元贞有一个伯父曾经随军征讨奚怒皆部,便说了?些当年的旧事……”
她细细回忆着,口齿清楚地说出来,一时寝间之中,只回荡着她轻柔的语声。
慕九郎又递上两对金叶花钗,应长乐微微颔首,慕九郎这才把花钗簪在她梳好?的望仙髻上,婢女拿起?口脂,正要为她涂抹时,应长乐伸手拿过,用小指蘸了?,慢慢地点着嘴唇,眼中透出一点极淡的笑意。
昨天她见?沈青葙始终坐在席上神色淡然,似乎并没有留意那些人的动静,原来竟不动声色地全都记了?下?来,难得这份好?记性,又难得心里能存住事,面上又能不露分毫。
应长乐存着考较的心思,东一句西一句又问了?些昨天席上的情?形,眼看沈青葙一一都答了?出来,此时梳妆已毕,应长乐便站起?身来更衣,宋飞琼连忙上前帮着把宽大?的寝衣脱去,换上小袄绢衫,又弯了?腰为她系裙,应长乐一边伸开双臂由她服侍,一边又向沈青葙问道:“你觉得他们?这些人说的,哪个比较有道理?”
沈青葙到?这时候,模糊猜到?了?她的意图,摇了?摇头:“公主恕罪,我于此一无所知,不敢妄言。”
“可惜了?,”应长乐笑了?下?,“以你的聪慧,若是?能留心此道,也许会?有些收获。”
沈青葙下?意识地看她一眼,就见?她神色莫测,似乎在想着什么难以决断的事,半晌才道:“去吧。”
沈青葙行礼告退,心中犹疑不定?。
应长乐便微微侧了?脸,看着她的身影袅袅消失在门外?,慕九郎低声笑道:“公主是?要抬举沈娘子吗?”
应长乐瞥他一眼,笑意幽微:“你先退下?吧。”
慕九郎怔了?下?,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到?底还是?走了?。
应长乐挥手屏退婢女,低声向宋飞琼道:“飞琼,这两个月来,你觉得沈青葙,可用吗?”
宋飞琼四十不到?的年纪,早先曾是?惠妃身边得力的掌事女官,应长乐下?降之时随她到?了?公主府,她早年入宫,历练多年后手段圆融,处事老练,此时沉吟着说道:“聪慧是?足够聪慧,只是?年纪太?小,总觉得有些稚嫩,再者我素日看着,她于名利一途似乎不太?在意,这种人不容易掌控。”
“本性或者不在意,不过如?今么,”应长乐淡淡一笑,“裴寂和齐云缙都虎视眈眈,她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不可能求人庇护一辈子,除非是?她自己能立起?来,不然早晚是?那两个人的囊中物。”
“这倒是?,”宋飞琼思忖着,又道,“只是?公主殿下?,她与裴寂到?底纠葛太?深,不得不防啊。”
“我正是?看中她与裴寂有这些纠葛,”应长乐道,“你说若是?她想向裴寂问什么,是?不是?比我们?要容易得多?”
“裴寂么,”宋飞琼到?底还是?摇了?摇头,“不好?说,我与他打过几次交道,看似温和,实?则心志极其坚定?,未必会?向沈青葙松口。”
“你是?没看到?那天在南熏殿中,他对着沈青葙失魂落魄的模样。”应长乐笑了?下?,“玉裴郎料事如?神,唯独在沈青葙身上,他一再错料,依我看,如?果这世?上有人能让玉裴郎放下?坚执,那就只能是?沈青葙。”
她把玩着口脂盒子,语气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焦躁:“圣人近来被徐莳哄得很好?,我估摸着,大?约再过阵子,裴寂说不定?就要回东宫了?,飞琼,我总觉得,二哥的位子是?越来越稳当了?。”
宋飞琼极少见?她这幅模样,下?意识地便放柔了?声音,安慰道:“前些日子御史台还曾弹劾崔家?借着入宫照看良娣的机会?与太?子殿下?暗通款曲,这些天连崔夫人都不怎么敢入宫,太?子殿下?比起?从前越发谨言慎行,别说废太?子妃有孕的事不敢过问,就连东宫的大?门,听说最近几乎都不敢出去,公主放宽心吧。”
“可是?上次进言废储那些人,有一大?半都遭了?贬谪。”应长乐叹口气,“要是?六哥能再机灵些,再讨圣人欢心些就好?了?。”
宋飞琼想起?应玌反而是?母子三人中最不出色的一个,也难怪应长乐忧心,却还是?宽慰道:“纪王殿下?宽厚仁爱,待公主待惠妃殿下?都是?极好?的。”
“他若是?肯上进些,哪怕其他上头差点,我倒是?更高兴。”应长乐很快调整了?情?绪,道,“以我想来,只要沈青葙还在我这里,就算圣人让裴寂回去东宫,二哥也不敢放心用他,那么裴氏这一支,仍旧是?死棋,沈青葙就算是?有用。”
宋飞琼不知第?几次想到?,要是?应长乐是?个男子就好?了?,那么惠妃肯定?不会?像现在这般忧心!
“飞琼,”应长乐叫着她的名字道,“这些日子你多跟沈青葙走动走动,把宫中府中的事都跟她讲一讲,顺便再观察观察她心性如?何,可不可用,到?时候我好?定?夺。。”
“是?,”宋飞琼道,“我已经准备了?宫中五局的规章典制,另有一些暗中的规矩,得空就与她谈谈讲讲,不过她从前没什么机会?接触宫闱,就怕一时半会?儿补不上来。”
“你先看着,若是?可用,以后我进宫时就带上她,让她亲眼看着学着,应该比看书本上那些更快些。”应长乐道,“你记得寻几件差不多的差事让她办办,我要看看她这个人办事怎么样。”
主仆两个正说着,婢女在帘外?轻声禀报道:“公主,沈娘子与曹娘子起?了?争执,方才沈娘子那边去请顾家?吏了?。”
应长乐娥眉一挑,有些意外?。她虽然知道曹五贞有些排斥沈青葙,不过沈青葙不是?个爱惹事的,这两个月里多数情?况下?都会?退让一步,所以双方至今并不曾闹起?来过,如?今竟至于要请公主府家?吏顾德申过去主持,到?底是?为什么事?
宋飞琼便道:“我过去看看吧,正好?也可以观察一下?她处事应变的能力。”
“好?,你去看看。”应长乐说着话,心里却不由想到?,若是?沈青葙一味向曹五贞退让,未免让人觉得太?过软弱,如?今能够反击,说明是?个有锋芒的。
不由又想到?,若是?没有锋芒的人,怎么会?连裴寂都不要,怎么会?从裴寂手心里逃脱,又在大?街上纵马狂奔,一路跑到?公主府来找她呢?
宋飞琼去得快,顾德申还没到?时,她便已经来到?盛芳院,且不进去,只不远不近站在院墙外?听着,先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却是?曹五贞的婢女阿右,叫的是?另一个婢女阿左的名字:“阿左,娘子叫你有事呢,快些回去吧!”
跟着沈青葙的婢女小慈:“阿右姐姐既然来了?,正好?评一评理,阿左差点泼了?我家?娘子一身水,难道就这么算了??”
又听阿左分辩道:“我正要浇花,你们?突然闯进来吓了?我一跳,我才失了?手,又不是?故意,又不曾泼到?你们?,你还踢了?我一脚,还要怎样?”
宋飞琼大?致听明白了?,看来是?沈青葙方才从寝殿回来时,差点被阿左借着浇花的名义泼了?一身水,小慈大?约是?一心护主,踢了?阿左一脚,是?以双方争执了?起?来。
又听阿右笑道:“阿左是?无心犯错,沈娘子大?人大?量,肯定?不会?与她计较的。”
宋飞琼不觉又上前一步,就听沈青葙温温柔柔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从没说过我大?人大?量。”
宋飞琼有些意外?,跟着又微微一笑,心道,先前看她娇滴滴的,还有些担心她会?不会?过于软弱,如?今看来,倒是?不用担心这点了?。
就在这时,又见?夜儿同着顾德申匆匆忙忙走来,顾德申看见?了?她,忙停步道:“宋女官也来了??”
宋飞琼点头道:“你们?进去吧,别说我也在。”
顾德申很快走了?进去,宋飞琼依旧站在墙外?,里面的阿左、阿右突看见?顾德申走来,大?约是?有些害怕,忙忙地都向顾德申分辩道:“顾郎君来了?,当时的情?形请容奴细说……”
“顾郎君,”却是?沈青葙打断了?她们?,道,“方才我进门时,阿左站在门内,端着一盆水向我泼来,亏得小慈手快,拉着我躲开了?,如?今阿左说她是?要浇花。”
“对,顾郎君,阿左方才就是?在浇花,不小心失了?手!”阿右抢着说道。
“对对,我是?在浇花!”阿左也忙说道。
又听沈青葙道:“是?浇这个花圃么?”
宋飞琼忙隐在树后向院里看了?一眼,就见?沈青葙指的是?庭中的牡丹花圃,又见?一个木盆摔在中间的甬路上,盆中水洒了?一地,宋飞琼估算了?下?从花圃到?甬路的距离,不觉微微一笑,看来,沈青葙已经找到?了?破绽。
今日之事,多半是?曹五贞心存不满,指使婢女与沈青葙为难,只是?已经闹到?这个地步,曹五贞还是?装聋买哑不肯露面,两相对比之下?,孰高孰低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院中。
阿左看着那个花圃,连忙点头:“对,我是?要浇这个花!”
沈青葙点点头,吩咐小慈道:“你再去打盆水,就站在方才阿左站的位置,给顾郎君演示一下?当时的情?形。”
“是?!”小慈脆生生地应了?一声。
她很快端来一盆水,站在木盆打翻的位置,作势要向花圃里浇水,这下?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个位置距离花圃边缘足有四五步的距离,除非是?用泼的,否则根本浇不到?花。
“隔得这么远,阿左你怎么浇的水?”沈青葙问道,“难道是?泼过去?”
阿右总算看出了?关窍,心里一紧,还没来得及阻拦,阿左已经抢着说道:“对,是?泼的!”
沈青葙点点头,道:“原来牡丹盛放之时,你竟是?向着花朵上泼水浇的。”
阿左脑中嗡地一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牡丹最是?矜贵,尤其这个花圃种的又是?贵中之贵的深色牡丹,花儿匠平时浇水都是?仔细在花根附近用水勺一点点淋湿,谁舍得往盛开的牡丹花瓣上泼水?
连忙要改口,却已经来不及了?,顾德申带着怒色斥道:“深色牡丹极是?珍贵,公主时常要取来赏玩,你居然向花朵上泼水?”
阿左深知公主府规矩极严,虽然她们?是?曹家?的婢女,但应长乐翻脸的时候却是?不管这些的,顿时吓得冷汗涔涔,想要否认,但那个被小慈踢掉的木盆还掉在原地不曾捡起?来,连抵赖都没法子,两相权衡,只得说道:“奴不敢,奴,奴糊涂,奴是?想泼沈娘子……”
“来人,”顾德申立刻吩咐道,“去请曹娘子!”
屋里,曹五贞指甲死死抠着手心,终于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顾郎君,我在。”
沈青葙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满脸不甘,正从阶上走下?来的曹五贞。
她不知道曹五贞为什么这样排斥她,但她明白,息事宁人是?不行的,要想在公主府立足,就必须把针对她的明枪暗箭一个一个的,全都打回去!
曹五贞的目光与她清澈的目光一触,立刻转开了?,心里恨到?了?极点。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女人总是?阴魂不散?从前压她一头,如?今她的徒弟还要压她一头?凭什么!
但是?不等她愤恨完,顾德申已经开了?口:“曹娘子,你的婢女故意冲撞沈娘子,按公主府的规矩,以奴犯主,杖责五十。”
曹五贞吃了?一惊,还在犹豫要不要想法子挽回时,阿左已经哭喊起?来:“娘子,娘子救命啊,奴是?照着你的……”
曹五贞立刻喝住了?她:“住口!”
她明知道今天混不过去,只得忍着愤怒耻辱,勉强露出笑容,向沈青葙深深行了?一礼,道:“沈娘子,婢子糊涂不懂事,得罪了?你,我这里代她向你陪个不是?,看在我的薄面上,饶她这次吧?”
她以为沈青葙会?捱不过面子答应下?来,可沈青葙只淡淡说道:“曹姐姐,阿左触犯的是?公主府的规矩,请恕我无法替她求情?。”
曹五贞一口气堵在胸口,眼看着阿左被行刑的仆人带走,愤怒难堪中,又听沈青葙道:“曹姐姐,我不喜欢多事,但也从来不是?怕事的人,希望这种事只此一次吧。”
院外?,宋飞琼点点头,既有找出破绽的能力,又能拉下?脸狠下?心,她从前却是?小看了?她,也许此人,真能成一步好?棋?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九点还有一次更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