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囚娇

作者:第一只喵

四月初时,沈青葙再次随应长乐进宫,为六月里神武帝五十三岁寿辰做筹备。

神武帝自过年时搬去兴庆宫后,便一直留了下来,惠妃起初还道他过两天就回来,谁知一等再等,他竟是乐不思蜀,全没有回来的打算,便也只得跟着搬过去,住在紧挨南熏殿的同光殿中。

此时正是初夏风光,兴庆宫规制虽然不如大明宫宽阔广大,但修建得极其精致,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是精心挑选过的稀罕品种,路径两旁更用玲珑山石随意构建出小巧景致,应长乐便没有坐肩舆,只沿路边走边赏玩,沈青葙跟在她身后,离同光殿还有一段距离时,先已听见悠悠扬扬的琵琶声穿林度叶,萦绕耳边。

这?琵琶声轻柔婉约,比起雷海林别有一番缠绵情致,沈青葙此前并不曾听过,不由想到,难道是惠妃?

果然就见?应长乐停住步子,笑道:“好像是阿娘在弹呢。”

宋飞琼也凝神细听,少顷笑道:“我听着也像是惠妃殿下,许久不曾听过殿下弹了。”

应长乐便没有再走,站在一株刚刚结出青色果子的林檎树下细细听着,许久,问道:“这?曲子我听着倒像是新做的?十一娘,你说呢?”

沈青葙已经听了多时,这?琵琶曲从前她的确不曾听见过,调子并不见?得如何复杂,但曲中一股缠绵的情意却极是勾人,就像是良宵对烛,情人相互偎伴,低声昵语,又?像是久别重逢,怀着满腔爱意与情人窃窃私语,直听得人意动神摇,无缘无故便起了相思。

眼前突然闪过金明门前的万千灯火,沈青葙闭一闭眼,飞快地甩掉这?念头,道:“我从前不曾听过这?曲子。”

应长乐眼中笑意更深,抬步向前走去:“走吧,进去一看?便知。”

踏进同光殿时,琵琶声已经停住,惠妃盘膝坐在榻上,一手抱着把螺钿曲颈琵琶,一手拿着笔,正蹙眉在曲谱上勾画,应长乐快步上前,笑道:“阿娘,这?曲子真好听!”

“是么?”惠妃下意识地将笔管在牙齿间咬了下,露出一丝笑意,“末尾处总觉得有些不妥,正想着怎么改改才好。”

应长乐惊讶起来,问道:“难道是阿娘自己谱的曲子?”

惠妃扬眉一笑,道:“怎么,不相信你阿娘有这?个能耐么?”

她抬眉时,一双美目眼梢扬起,整个人蓦地脱出了久居上位者那种分寸拿捏的沉重感,刹那间生动到了极致,沈青葙从她脸上看?出了时常在应长乐脸上出现的,那种胜券在握、神采飞扬的神色。

不由想到,原来应长乐不仅像足了神武帝,与惠妃,也真是一脉相承了。

应长乐一歪身在榻上坐下,低头去看惠妃手里的曲谱,道:“阿娘做什么都是一等一,这?谱曲的小事,自然也难不住阿娘。”

惠妃又?是一笑,光彩夺目。

应长乐很快伸手指了曲谱上被朱笔划过的一处,道:“阿娘是觉得这?里不好吗?”

“对,”惠妃纤手按在弦上,随手又?拨了几下,道,“总觉得声调转得不够流畅。”

应长乐按着谱子小声哼唱着,忽地想起来,向沈青葙说道:“十一娘,你照着弹一遍,我细听听。”

惠妃便也看?了沈青葙一眼,点了点头,沈青葙不曾带琵琶过来,正在犹豫时,惠妃吩咐道:“把我从前用的那把先给她用吧。”

宫女连忙取来一把桐木琵琶,通身没什么装饰,只是刷了一层明光漆,又?在尾部嵌了螺钿,惠妃接过来抚了下,神色有点怅惘:“这?还是我少年时用的,不知不觉,已经许多年过去了。”

她转手递给宫女,沈青葙双手接过试了音,宋飞琼拿来曲谱给她放在面前,沈青葙告罪落座,见?那曲子以绵柔为主,便只用手指拨弹,乐声如诉,淙淙然从手中流出。

惠妃凝神听着,点了点头:“比起上次在梨园听的,似乎又?进益了。”

应长乐凑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是个肯下功夫的,这?些天三更睡五更起,只是勤学苦练,我起初也没料到她能做到这个地步。”

惠妃神色悠远:“要想出头,自然要吃些苦头。”

说话时沈青葙已经弹到朱笔划过的一段,清商音中兀地一沉,虽然不很明显,但比起之前流畅的音律,的确有些怪异。惠妃听着便道:“就是这紧接着的三个音,改过几次,总是不好。”

沈青葙很快弹过这?段,见?她们没有叫停,便继续弹了下去,一曲结束,眼见惠妃还在沉吟思索,便试着提议道:“殿下,要么我再弹几遍?”

“弹吧。”惠妃仍旧没想好怎么改,很快点了头。

沈青葙方才弹那一遍,已经将?曲谱记了下来,此时抛开曲谱,只是依着曲中的意思,从头又?弹一遍,因着不用看谱,比起方才格外顺手,一遍弹完,心中突地一动,立刻又是一遍,此时心随曲意,手随心意,顺着那股子缠绵悱恻的调子一路向前,到朱笔划过那一段时,心里并没有想,然而手上弹出来的,已经与原本的曲谱不一样了。

等弹完这?句沈青葙才意识到,连忙站起身,正要谢罪时,惠妃手指在案上一点,笑道:“对,就是这样!”

她来不及多说,回忆着方才沈青葙弹的调子,自己也弹了一遍,笑意盈盈:“对,这?么改就好了,这?下就顺了!”

不由得看?着沈青葙,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和煦:“不错,你这?孩子很有些灵性!”

沈青葙忙着谦逊,应长乐早已经嫣然一笑,道:“若不是好,我也不敢带来给阿娘看?呀!”

“为着庆贺你阿耶的千秋节,我这?些天忙得焦头烂额,又?要主持宫中的庆典,又?要择选歌舞,自己还要练曲,恨不能从早到晚不合眼也忙不过来,长乐,要么这?几天你常带十一娘进宫来吧,帮阿娘搭把手。”惠妃打量着沈青葙,语声亲切,“十一娘,你愿意吗?”

应长乐也看?着沈青葙,问道:“十一娘,你愿意吗?”

沈青葙突然有种感觉,这?母女两个也许事先就商量过怎么用她,也许今天是一场筹划已久、随机发生的考试,也许她们问的,并不止是筹备千秋节的事。

心跳一下子就紧了,然而,这?兴庆宫,这?同光殿,眼前含笑看?她的宋飞琼,惠妃所代表的一切……她努力了这?么久,她也在等着一个机会。沈青葙不动声色行了一礼,柔声道:“一切都听殿下和公主的安排。”

惠妃笑了起来:“好,以后我这?里排演歌舞时,你都过来一道看?看?吧,别让我到时候被人比下去就好!”

沈青葙答应着,心里不由想到,被谁比下去,徐才人吗?她那边又?有哪些人?

“飞琼,你带十一娘去后面逛逛吧,待会?儿我再叫你们。”应长乐吩咐道。

宋飞琼知道她们母女两个是有私密话要说,连忙带着沈青葙往外走,到门口时,沈青葙微一回头,眼角余光瞥见惠妃依旧远远地看着她。

待到两个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应长乐这?才问道:“阿娘,你也觉得她可用?”

“是个聪明人,”惠妃收敛了笑意,神情有些晦涩,“只不过眼下,找个忠心的才是上策。”

“哪能都像飞琼那般四角俱全呢?”应长乐笑了下,“只要她有求于我们,就能用。”

“她出身摆在那里,我瞧着是有几分傲气,未必肯放下身段去拉拢人,”惠妃沉吟着道,“那岂不是白费功夫?”

应长乐靠在她肩上,带着点嘲讽微微一笑:“越是不肯拉拢人,才越好呢。从裴寂待她的情形我是看出来了,越是吃不到,越是惦记,有她在,那些好名的好才的,总要惦记着多上门几趟,就算抛开这?些不提,以她的才干,将?来俨然又是一个飞琼,我身边也正好缺人手,况且我看?着素日里阿耶也喜欢她,总是有用的。”

“飞琼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对我们忠心耿耿,她么……”惠妃沉吟着,许久才道,“这?些天去你那里的人,有能用的么?”

“新科进士里面有两个还可以,看?起来有些能耐,我试探了下也有心投靠,我想再看?一阵子,”应长乐道,“若是靠得住,过些日子吏部铨选时就帮他们安排个一官半职,先把人留住。”

惠妃点头道:“等你定下来,我就给礼部侍郎邱知微打个招呼。”

“好,”应长乐说着话,有些心神不宁,“阿娘,六哥那边怎么样?有没有安排好?”

“你阿耶想修史,我跟张相说好了,他会?举荐你六哥主持,修史是大事,做得好了,将?来也好说话。”惠妃的声音压得极低,“只可恨东宫那边近来极是谨慎,竟是一丁点儿错处也抓不到。”

“外面有那些谋臣,内里又?有徐莳,如今不同往昔……”应长乐幽幽一笑,“实在不行,就给他找点错处。”

惠妃许久不语,最后才点了点头。

“对了阿娘,”应长乐又?道,“上次跟你说的事,你问过阿耶的意思了吗?”

三月三日应长乐试探过齐云缙的心思后,便向惠妃透露了齐忠道想要外放的消息,惠妃答道:“我探过你阿耶的口风,似乎不想让齐忠道走远。”

“难道是防着他?”应长乐皱眉道,“那就不好办了,齐家那父子两个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好处没给足,只怕不会?听招呼。要么我再想法子探探阿耶的口风?”

“嗯,你见?机行事吧。”惠妃揉了揉太阳穴,神色中透出一丝疲惫,“这?几个月里,总觉得事事都不顺心,亏得有你在。”

应长乐柔声宽慰道:“只是一时不留神,被二哥打了个冷不防罢了,眼下他那边也拆得七零八落,杨氏走了,裴寂贬了,我们也不算一无所获。”

“裴寂怕是要回来了,”惠妃道,“张相说,你阿耶前些日子让吏部调了他的履历。”

“那就越发要用好沈青葙。”应长乐站起身来,“阿娘,齐云缙今日要进宫给阿耶献鹰隼,算算时辰应该差不多了,我须得过去一趟。”

“去吧。”惠妃握了下她的手,“事事小心。”

应长乐笑道:“我有分寸。”

她款步出了同光殿,早看见?沈青葙和宋飞琼背对着她坐在小方池便,手里掰着蒸饼喂金鱼,又?低声说着话,应长乐摆手令侍婢不必跟着,自己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早听见宋飞琼说道:“……要么你求求公主?”

又?听沈青葙道:“我有些踌躇,总觉得没有尺寸之功,不敢开口。”

应长乐不由得低低一笑,道:“十一娘有什么事求我?”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青娘想求什么?估计你们猜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