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合昭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缘不断挣扎,耳边的声音嘈杂斑驳,婢女焦急的呼唤声,医女匆忙的脚步声,御医苍老低沉的叮嘱声,一?声声透进耳朵里,又?像水滴滑过荷叶,倏忽消失,不曾留下一?丁点儿痕迹。
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沉,两腿之间却一直是温热粘稠的,她模糊地知道自己在流血,所有的生?命都要随着血液流干了,包括那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
有一?刹那杨合昭极力想要挣扎出来,停止这一?切,救出她的孩子,但下一?瞬所有的努力颓然终止,脑中模糊地跳出来那句话,太子殿下连看都没看过一?眼……
崔睦生了皇孙,东宫有了男儿,她已经和离,腹中的孩子名不正言不顺,被人猜测是野种,真是太累了,她有些撑不下去了……
意识消失的边缘,杨合昭喃喃地叫出了声:“二郎……”
这声音太小,只有守在床边的婢女听见了,身子猛地一震。
与此同时,御医的叫声响了起来:“熏艾熏艾,快熏艾!取我的金针来,快!”
医女急急忙忙端来香炉熏艾,婢女眼见杨合昭脸色越来越白,呼吸越来越弱,又?急又怕,嘶哑着嗓子向御医追问:“夫人怎么样了?”
“夫人孕中多思多虑,本来这胎相就有点不稳,如今突然七情震动,彻底动了胎气,”御医接过药僮递过来的针囊,急急忙忙打开来抽出几根,又?在袖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看准穴位扎了下去,“这胎没法再保了,只能尽快催产,只盼着夫人赶紧把孩子生?出来,否则只怕要一?尸两命啊……”
婢女脑子里嗡一声响,再也顾不得别的,大声喊叫起来:“夫人,夫人!为了小皇孙,夫人一?定要撑住呀!奴这就给宫里传信,太子殿下很快就会?过来,夫人一?定要撑住呀!”
杨合昭即将消失的意识硬生生?被拖了回来,他要来了吗?他终于能来看她,看他们的孩子了吗?
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勇气,杨合昭死死咬着牙,只觉得一?股腥甜的血气从喉咙里透出来,与此同时,难以承受的剧痛又?从肚子里传上来,整个人如同在地狱烈火中炙烤着,痛苦到了极点——可是,他要来了,她得再撑一?会?儿,再多撑一?会?儿,为了他,为了他们的孩子。
御医突然发现方才气息奄奄的人似乎恢复了一?点生机,连忙大声说道:“夫人,我这就给你?催产,你?用力些,得尽快把孩子生?下来!”
杨合昭紧紧闭着眼睛,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婢女立刻反应过来,杨合昭能缓过精神,全是因为在等应琏,连忙向御医说道:“先生?,夫人先拜托你?了,我去去就来!”
她噙着眼泪匆匆向御医行了一?礼,跟着飞跑出去找到内府局派过来的管事宦官,颤声说道:“赵内侍,夫人情形很不好,有劳内侍给太子殿下传个消息,请太子快来看看夫人吧!”
赵宦官向帘子里头看了一?眼,团团一张圆白脸上古井无?波:“我已经报上内府局了,你?们等着消息吧。”
“可是夫人出了好多血,马上就要生?产,求你?了赵内侍,给太子殿下传个消息吧!”婢女哭着哀求。
赵宦官微微皱着眉,只道:“我已经上报过内府局,你?等着消息吧。”
婢女一?阵绝望,却突然想起来一事,连忙跑去找到同伴,急急叮嘱道:“你?赶紧溜出去找巡街的武侯,让他们禀报裴县丞,就说夫人发动了!”
她曾留意过,坊间的武侯总是有意无意往这边走,裴寂是万年县丞,肯定是他安排的,眼下只有求他把消息传给太子,只有他能救夫人!
一?个时辰后。
小皇孙躺在崔睦身边睡得熟了,应琏低头看着他恬静的睡颜,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好了,趁他睡着的功夫,你?也赶紧歇歇吧,熬得眼睛都眍进去了。”
崔睦抬手抚了抚他的眼睛,轻声道:“殿下也去歇歇吧,昨晚上孩子一?哭,殿下就起来照看,熬了大半宿,眼睛都是红的。”
初初生?产时被冷落的幽怨此时早已消散大半,崔睦想着应琏对小皇孙的格外关切,声音越发柔软起来:“殿下,我听说……”
却在这时,应琏也沉吟着说道:“良娣,我……”
崔睦莞尔一?笑,道:“殿下先说吧。”
应琏到这时候,反而犹豫起来,他原是想提杨合昭有孕的事,他猜着崔睦必定是知道的,但崔睦从来不提,他也就不好提,如今算算日子杨合昭也快了,崔睦作为他眼下最亲近的人,总该互相透个消息。
只是对上崔睦温柔的眼波,应琏莫名有些心虚,掩饰着说道:“良娣想说什么?”
“我听说姐姐也有了身孕,”崔睦依旧笑容温婉,“算算日子是不是快了?”
应琏吃了一?惊,同时又觉得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讪讪地说道:“应该快了吧,我也不是很清楚,陛下从没跟我提过,我也不好先提。”
“等过两天我父亲进宫探望小皇孙时,我跟父亲说一声,让父亲找个妥当的人上书给陛下,捅破这层窗户纸。”崔睦柔声道,“这事殿下的确不好先提,不过姐姐腹中的也是殿下的骨肉,皇家的血脉,臣子为此上书也在情理之中,就算是陛下也不好说什么。”
应琏松一口气,心头泛起一股感激,连忙握紧崔睦的手,轻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人,若是崔公能办就更好了,良娣,此事多亏有你?,我替阿昭谢谢你了!”
一?个叫良娣,一?个叫阿昭……崔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难过,却还是笑着说道:“只要能为殿下分?忧就好。”
应琏沉沉地叹了口气,俯身轻轻搂了她一下,低声道:“这些日子多亏有你?,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来。”
他身上温暖的男人气息霎时间笼罩了她,崔睦眼中一?热,可应琏很快又直起身,道:“你?好好睡一会?儿,前面还有些事,我得过去处理一?下。”
崔睦也只得压下心头的情绪,含笑说道:“殿下也记得歇息,别太劳累了。”
应琏答应着出了门,正要往右春坊的岔道上去,隔着半高的树木,忽听另一边响起宦官特有的尖细声音:“废太子妃要生?了?”
“嘘,小声点,这边还不知道呢,”另一个宦官的声音,“听说生?不出来,流了许多血,闹不好要一?尸两命呢!”
脑子里嗡一声向,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应琏听见了自己尖利的声音:“你?说什么?太子妃怎么了?”
树丛后窸窸窣窣一阵响,跟着两个宦官哭丧着脸钻出来,抖衣乱战:“殿下,奴婢也不清楚,就是听内府局那边提了一?嘴,说,说……”
“说什么?”应琏铁青着脸,声音绷得紧紧的,“快说!”
“太子妃早产,出了好多血,内府局那边正往御医局报,还要再找几个御医过去会诊。”一?个宦官大着胆子答道。
应琏死死咬住了牙,片刻后猛地抬高了声音:“备马,去永兴坊!”
他几乎是飞跑着往嘉福门的方向冲过去,路上不时遇见满脸惊讶看着他的宦官、宫女,但应琏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飞跑着向外,满脑子里都只有一?个念头,他得过去,他得立刻过去,他绝不能让她出事!
“殿下!”崔睦的声音突然在后面响起,“殿下留步!”
应琏勉强放慢步子一?回头,就见崔睦披散着头发,身上胡乱裹着一?件外袍,正坐着肩舆飞奔而来,应琏只好停住步子,沉声道:“良娣快回去,你?还在月子里,不能吹风!”
“殿下!”崔睦已经追到了近前,来不及等人搀扶,挣扎着从肩舆上跳下来,一?把拽住了他,“殿下不能去!须得回去从长计议,先禀报过陛下!”
应琏一把甩开了她:“若是等到那时候,一?些都晚了!”
“殿下千万不能去,否则此前的忍耐都要化为泡影,”崔睦一急之下,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身前,抱住了他的腿,“殿下,且忍耐一?时,陛下那边应该已经收到了报讯,内府局也做了安排,不会?有事的,殿下!”
应琏一根一根掰开她紧抱着他的手指,声音低沉:“良娣,对不起。”
最后一根手指被拉开,崔睦的眼泪滑下来,模糊泪光中就见应琏脸上都是深沉的哀痛:“良娣,我得过去。”
他再不停留,快步向外走去,不远处宦官气喘吁吁拉来了马匹,应琏翻身跃上,驾一声喊,飞奔而出。
宫女过来扶起崔睦,崔睦闭着眼睛擦了泪,再睁开时已经是满目肃然:“来人,即刻传崔白过来见我!”
永兴坊杨宅门外。
裴寂听郭锻转述了杨合昭今天的遭遇,眉头皱得紧紧的。
怎么会?这样巧,突然就有这么两个婆子在背后说三道四??
“郎君安排的稳婆已经进去了,正在帮杨夫人按肚子,想把小皇孙推出来,”郭锻脸上也是不忍,低声道,“只是杨夫人出血太多,人已经晕迷了,御医说怕是,怕是不行?……”
“你?即刻去潞王府,潞王备有大夫和秘药。”
裴寂话?没说完,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抬眼一望,大路尽头处,应琏催着马,正急急奔来。
永兴坊中。
血还在流,身边的人还在吵嚷,可杨合昭却觉得自己的魂魄脱离了身体,虚虚飘在半空里,心里有个缥缈的声音在说,二郎,我等不到你了。
却在这时,门突然被撞开,应琏冲了进来,一?把握住她冰凉的手:“阿昭,我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两口子真是最悲情的一对,要是感情没那么好,也许还能痛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