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杨合昭终于从昏迷中醒来,与此同时,对于小皇孙的安置也最终敲定:待满月之后,过继到信王应璞膝下?。
应璞乃是神武帝长子,生母是神武帝在东宫时纳的美人,未等神武帝登基便已过世,夫妻情分本来就浅,又兼应璞年幼时曾不慎从高处跌下?,虽然性命无碍,但头脑比起常人显得有些迟钝,是以神武帝从一开始,就把他排除在储君人选之外。
应璞的年纪比应琏大了三岁,府中妻妾不少,却一直没能生下?一儿半女,这些年奇方秘药吃了不?少,可惜始终没有转机,是以前些时日,应璞便筹划着从宗室中过继一个儿子承继香火,只是没想到还不?曾上报给神武帝,就突然接到旨意说要把应琏的儿子过继给他,应璞简直意外到了极点。
他头脑虽然有些迟钝,但也?知道应琏与杨合昭的感情很好,对这个迟来的孩子很是关切,因?此谢完恩从南熏殿里出来时,不?免满心忐忑地向应琏探口风:“二?弟,这事真是太意外了,我虽然盘算着过继一个,但我真是没想到陛下?会这么安排。”
应琏苍白着一张脸,嘴角微微扯了下?,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大哥,这主意是我向?陛下?提的。”
“啊?”应璞顿时怔住了,全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他的反应倒让应琏松了一口气,这幅痴傻憨厚的模样不是作假能装出来的,至少证明,他对应璞的判断没有错。应琏双手?握住应璞的双手?,声音恳切:“大哥,兄弟们中间,我最敬重信任的,便是大哥,这个孩子托付给大哥我最放心。”
应璞皱着眉头,心说你跟五弟不?才是一向?最好的吗?不?过他再迟钝,也?知道不?能这么回应,便只是哎了一声,低声道:“二?弟。”
应琏叹了口气,重重握了下?他的手?,压低了声音:“有人想害这孩子。”
应璞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这事情怕是不那么简单,连忙追问道:“是谁?”
“我不?知道。”应琏摇摇头,声音里带着哽咽,“我今天索性把心里话全都告诉大哥,我其实很舍不?得这孩子,但这孩子不?能跟着我,我保不?住他,大哥宽厚仁爱,这孩子唯有认在大哥膝下?,才能平安长大。”
他说着话,立刻撤手,向?着应璞就拜了下?去,应璞再没想到他竟这么信任自己,心里莫名起了几分敢动,连忙双手?扶起他,急急说道:“你放心,既然你信得过大哥,大哥就算竭尽全力,也?一定养好你的孩子!”
“不?,大哥,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儿子。”应琏只是不肯起身,向?着他又是一拜,“我已经禀奏过陛下?,绝不?会要回他,也?绝不?说破他的身世,大哥,从今往后,他只是你的儿子,弟绝不?会出尔反尔,再要他回来!”
应璞木讷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激动。起初他还担心危机过后应琏会要回儿子,可他既然已经禀奏过神武帝,那就不?会再有这个可能,所以说这孩子,真是他的了?应璞扶着应琏,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二?弟放心,从今往后他就是我的儿子,我便是拼上自己的性命,也?一定要护他周全!”
应琏直起身,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擅自出宫探望杨合昭的事情虽然神武帝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并没有追究,但宫中暗流涌动,背后暗算的人至今还没查清,这孩子无论是送进宫里还是留在杨合昭身边都不安全,他必须寻一个妥善的地方安置他。
应璞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一向?远离权力争斗,性子老实,膝下?又无儿无女,孩子过继给应璞后,从此就与帝位无缘,那些虎视眈眈盯着的人,多半也?会放手。
更何况昨日他试探着向?神武帝提出这个想法后,神武帝竟毫不迟疑便答应了,于是应琏明白,神武帝也?不?希望这个在和离之后出生的孩子动摇现有的格局,把这孩子送走是对的。
只是,太委屈孩子了。应琏眼睛有些热,以这孩子的出身,原本是可以更上一步的,然而如今,也?顾不得了。
应琏紧紧握着应璞的手?,声音哽咽:“大哥的恩情,弟永志不?忘!”
“二?弟,”应璞也?觉得眼睛有点热,低声道,“我知道你如今日子不?好过,若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能帮的忙大哥一定帮你!”
应琏心中一暖,在感激的同时,又有一个冷酷的声音在心里说道,好了,孩子有去处了,而且从此后,应璞便是不情愿,也?不?得不?与他拴在一条绳子上了。
前面便是岔路口,应璞要走北边的跃龙门回十六宅,应琏只说要从西边的兴庆门出去,两人在路口告别后,应琏又走了几步,眼见周遭没人,这才不?动声色地向贴身服侍的小宦官问道:“来了吗?”
“来了,”小宦官低声道,“刚到横街。”
应琏点点头,抬步往横街方向走去,不?多时就见裴寂从道上走来,一看见他便避到路边,叉手?行礼。
应琏又走近几步,只做出凑巧相遇的模样,含笑说道:“是无为呀,许久不?曾见你了,来寻陛下?的么?”
“是,”裴寂道,“陛下?召入宫。”
“那你去吧,陛下?如今正在南熏殿呢,”应琏笑着向?他走近些,不?动声色压低了声音,“查出来了吗?”
裴寂的回答低得只够应琏听见:“其中一个十来天前见过良娣家中的管事。”
果然。应琏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阴沉,低声道:“不?得向?任何人走漏风声,尤其是崔白。”
裴寂心里,对这个答案却并不?那么相信,忙又说道:“此事查得太容易了,臣总觉得应该还有内情,能在内府局的监视下?连杀两人,又伪装成畏罪自杀,不?像是崔家能办到的。”
“那就继续查,好好查,我一定要知道是谁。”应琏眼中闪过一丝阴戾,“抓紧时间,再过两天你就要回来,再查起来就没那么方便了。”
他说话时阴冷的口吻让裴寂蓦地觉得一丝心惊,抬眼看时,应琏微微低垂着眼皮,半边脸在光亮里,半边脸掩在阴影中,平素总是和煦上翘的嘴角此时垂了下?来,唇边一条极细的纹路,意外的竟有几分神武帝的影子。
但这种冰冷的感觉转瞬即逝,应琏很快迈步向前走,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和煦笑容:“你快去吧,陛下?待会儿还要去飞仙殿看舞,也?就这阵子是个空档,去的晚就赶不?上了。”
裴寂目送他离开,这才继续往南熏殿走去。
用言语刺激杨合昭早产的两个婆子当天夜里就死了,对外公布是上吊自杀,但郭锻趁着尸体没被发现之前悄悄检查过,脖子上的勒痕显示,这两个婆子是被勒死后才吊上去的,她们极有可能是受人指使做下?这种事,之后又被主使者灭口。
裴寂顺着线索查下去,很快发现那两个婆子家中近来都突然多出了几笔进账,其中一个婆子还曾经借口回家,悄悄与崔睦娘家的管事见过面。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但裴寂总觉得,这个结论有些说不通,这处宅院的护卫是赵福来一手?安排的,崔家没有能力不?声不响弄死两个人,又伪装成自杀,况且以他素日对崔睦的了解来看,那是个极聪慧通透的女子,杨合昭已然和离,从神武帝的态度来看,即便她生下?男儿也不?可能回宫,那孩子身份如此尴尬,天然便失去了争夺储位的可能性,杨合昭母子对崔睦构不?成威胁,崔睦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动杨合昭。
更何况刺激杨合昭的目的,固然想除掉她腹中的孩子,但更紧要的目标却是应琏,只要应琏在冲动之下?犯错,就会再次陷入险境,崔睦绝不?可能这么做。
只可惜宫中那两个走漏风声的宦官抵死咬定是从内府局得到的消息,又是无意中被应琏听见,他两个虽然是东宫的宦官,但依旧归内侍省管理,如今人已经被掖庭局带走处置,要想从他们口中撬出实情,只怕是不可能了。
为今之计,也?只能继续追查那两个婆子,挖出躲在她们背后的人。
裴寂思忖之时,一抬头看见了南熏殿朱红的外墙,连忙收敛心神迈步进去,殿外值守的小宦官早迎上来,含笑说道:“裴县丞请进去吧,陛下?在里面呢。”
“进来吧,”跟着是神武帝的声音,“怎么来得这样迟?”
裴寂快步走进殿中,就见神武帝屈起一条腿坐在床上,正与赵福来斗双陆,又有一个宫女在边上拿着筹码为他们计数,神武帝拿起象牙骰子摇了摇,撒出手的同时闲闲问道:“你去万年县多久了?”
“去年九月中旬过去的,到如今刚满七个月。”裴寂道。
两枚骰子落在棋盘上,骨碌碌转起来,一个个朱漆红点耀眼夺目,赵福来斜签着身子坐在床边的锦垫上,笑了起来:“奴婢看着,好像又是两个六点。”
话音刚落,骰子便停下?来,赫然正是两个六点,神武帝哈哈一笑,道:“福来,看来朕又要赢了!”
他拿起自己一方的黑漆棋子,将要落子时却又不落,转过脸看着裴寂,问道:“太子要把孩子过继给信王的主意,是你给他出的?”
裴寂吃了一惊:“太子殿下要过继?”
心里不?由得无限狐疑起来,这几天应琏私下?给他传过几次消息,却从不?曾提过这事,是真是假?
神武帝看着他,许久,深琥珀色的眸子露出一丝幽微的笑意,跟着投下?了自己的棋子:“看来,他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
棋子落下,棋盘上局势骤变,神武帝神色悠闲:“你把手?头的事情收拢一下?,过两天就回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夺嫡的局势开始转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