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坊深宅中,沈潜拿过家谱,正要翻开递给沈楚客,无?端又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去看门外。
空荡荡的,并不曾有人迹,他所惧怕又有些隐隐期待的人并不?曾得知消息,也就不可能赶回来阻拦。
一迟疑间,阿团已经察觉到不对,带着点哽咽开了?口:“郎君……”
她一只手藏在袖子里,不?动声色地掐了?下金宝,金宝哇一声哭了起来,阿婵连忙蹲下抱住他,柔声哄道:“好弟弟,别哭,阿耶要给我们上家谱呢,今儿是好日子,哭不得。”
“二郎你磨蹭什么?”宋柳娘不?耐烦地向前倾了身子,伸手拽过金宝,又抬头向沈潜说道,“还不?快奉给你阿耶记名?别错过了?好时辰!”
沈潜回过神来,连忙把家谱翻到自己那页,先看见自己名字后面那个“妻”字底下的名字被整个抠掉,只留下长方形的一个小洞,又补了一块纸,颜色明显与旁边的不?一样,像是个难看的伤疤贴在这一页,沈潜心里一下子就又酸又涨起来。
不?知第几次想到,为了一个阿团,真值得吗?
温柔可怜的女子到处都有,可像杨剑琼那样出身见识的却是少有,先前做夫妻时他觉得杨剑琼太过跋扈,事事都要插手,可如今跟阿团待得久了?,才发现事事都依赖他的女子也并不像先前想的那么美好,他自身都难保全,阿团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就知道哭哭啼啼,毫无用处。
况且先前那一双儿女比阿团这双儿女又不?知强了?多少,听说十?一娘近来在公主府十?分受器重,如果不?是闹出这档子事,他这个做父亲的肯定能借着公主府的势力起复,何至于像现在这样走投无?路?
“郎君,”阿团与他纠缠多年,最知道他的性子,眼见他一副犹豫懊恼的模样,连忙上前拉住他的衣袖,眼泪飞快地掉下来,“我们娘儿三个这些年全靠郎君怜惜才能活下来,只盼阿婵归宗后尽快嫁进韦家,也好帮衬着郎君早些起复。”
沈青葙与韦策退亲后,宋柳娘便想让阿婵顶替,每每逼迫沈溱去劝说韦需,沈溱知道韦需不?会答应,所以也不?敢答应,但她从小被宋柳娘攥在手心里,事事都听宋柳娘的,也并不敢拒绝宋柳娘,只能一天天含糊拖着,因?为她态度暧昧,是以在沈家人看来,就都觉得这亲事也许还能成。
如今沈潜听阿团一提,不?免心里又是一动。沈青葙眼见是不肯帮忙了?,也许阿婵能行呢?沈潜下意识地看向家谱,却突然听见婢女在外面说道:“阿郎,夫人,十?一娘子回来了!”
沈青葙?她回来做什么?
宋柳娘早沉了?脸,冷冷说道:“她来做什么?这么多天都不冒头,赶着这时候回来,我看是不怀好意!”
“阿婆,”阿婵抬手擦着眼泪,哽咽着说道,“青娘子一向最恨我,她是不是又要害我?阿婆,我怕……”
“有阿婆给你做主,她还敢翻天不成?”宋柳娘扬声吩咐道,“让她进来!”
沈宅门外。
马车在门前停住,沈青葙略停了?一会儿,这才打开?了?车门。
她着急赶来并不?是怕阿婵,沈家如今连自身都难保全,阿婵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但只要她还姓沈,就与沈家有割不断的联系,若是由着他们把阿婵这个居心叵测的婢子变成她名正言顺的姐妹,实?在很让人,恶心。
沈楚客与宋柳娘无?论如何都不会听她的话,但沈潜不?一样。沈青葙从前或许不懂,但这些日子见惯了公主府的名利场,她早已明白,最能打动沈潜的,不?是亲情更不是男女之情,而是名利。
只要紧捏着名利二字,沈潜会听她的话。
小慈拿来胡床放在车前,沈青葙这才伸出右手,搭上夜儿的手,踩着胡床款款下车。
齐云缙一直催马跟在边上,一见她下车,立刻凑到近前,正要说话时,早看见她站定了?向他行了?一礼,齐云缙一怔,有些摸不清头脑,就听她说道:“多谢齐将军给我报信,不?过,此乃我的家事,还请齐将军回避一下。”
齐云缙心里顿时不痛快起来,狭长的眸子眯起来盯着她,不?冷不热道:“怎么,某千里迢迢跑过来给你报信,你用完了?人,反手就扔?”
“此乃家事,不?方便让齐将军插手,”沈青葙又行了?一礼,“请齐将军见谅。”
齐云缙骑在马背上,绷着一张脸居高临下地看她。她微微低着头不肯看他,从额头到鼻尖到嘴唇,一条起伏蜿蜒的弧线走下来,分明都是极柔软流利的调子,偏偏内里又刚硬得出奇。
齐云缙有些想发火,但这是相识以来她头一次对他这么客气,又让他有点狠不?下心肠,只得悻悻地哼了一声,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待会儿吃了?亏,不?要说某不?肯管你。”
沈青葙不?觉一怔,难道他不?是存着什么歪心?下意识地抬头看他,就见他一双阴沉沉的眼睛也盯着她,许是眉毛与眼睛的距离太近的缘故,看着便是阴狠乖戾的模样,但眉骨高山根低,鼻梁又十?分挺拔,高低纵横如同山岭,不?管相貌好不好,都让人过目不忘。
他到底在盘算什么?沈青葙思忖着戒备着,只道:“我能应付,多谢齐将军。”
齐云缙愈发觉得,今日她的态度极是不一样,莫非她已经回心转意?大约是她面皮薄,不?肯说出来罢了?。齐云缙不?觉笑起来,纵马往门里去,道:“某还是跟你一道吧,总不能看着你吃亏。”
“齐将军!”却见她神色一下子冷淡起来,“我说过,这是我的家事,不?劳齐将军插手!”
齐云缙顿时沉了?脸:“沈青葙,不?要不?识好歹!”
“请齐将军留步。”她不依不?饶,只是不肯让步。
齐云缙冷哼一声,怒道:“行,某一片好心算是喂了?狗!”
他掉头就走,乌骓马破风一般在大街上狂奔起来,风声呼啸着直往身后去,可心里窝着气却越积越多,真是不识好歹!也不?去打听打听,他齐二郎几时对个女子这般忍让,偏她还敢一再拒绝,真是找死!
可是,他也犯不上跟个小娘子计较,到头来她吃了?亏,还不?得他来替她出气是不是?齐云缙猛地勒住缰绳,直扯得乌骓马两条前腿都高高翘起来,身后跟着的刁俊奇气喘吁吁追上来,问道:“郎君,怎么了??”
“你回去看着点,要是沈家那帮老贼敢闹事,就把沈家砸了,把沈青葙弄出来!”齐云缙呸地啐了?一口唾沫,“他娘的,不?识好歹!”
刁俊奇既摸不透他是恼了还是怎么,也摸不透他骂的是谁,又不?敢问他,正在踌躇时,齐云缙突地加上一鞭,泼喇喇地又跑了?,刁俊奇也只得叫上几个亲信,重又返回沈家候着。
大门前,沈青葙看齐云缙走得远了?,这才迈步向门内走去,早看见阍室里人影一动,看门的黄伯迎了?出来。
沈家落魄后,除了亲戚极少有人登门,这黄伯早看见一辆二马驾辕的八宝香车停在自家门前,正在惊疑是谁家的贵人到访,跟着就见车门打开?,两个打扮得比沈家的小娘子还精致的婢女从车中扶出来一个美人,发髻上插着四对嵌宝金钗,身上穿着绯霞色大袖衫,系着浅灰八幅缭绫裙,臂上又挽着泥金夹缬双鸾葡萄纹披帛,黄伯从不?曾见过这等富贵端丽的美人,正要往前去问,又见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骑装男子跟过来与美人说话,这个他却认得,是先前来沈家砸过几次的齐云缙。
黄伯吓得连忙又缩回阍室不敢出来,心说,怎么这个煞神又来了?不?会又要打人吧?
正在忐忑时,却听见马蹄声急促,齐云缙竟然走了?,又见美人迈步往门前来,黄伯这才鼓足勇气迎出去,正要问时,美人却突然向他一点头,道:“黄伯。”
黄伯大吃一惊,这才认出来是沈青葙,脱口说道:“呀,是十一娘子啊,如今出落得这么好,老奴险些没认出来!”
不?由得连声催促旁边的小僮:“快去里头回话,十?一娘子回家了!”
夜儿早递过一个荷包在黄伯手里,笑道:“黄伯辛苦了,拿去吃杯酒吧。”
黄伯又惊又喜地接过来一掂,沉甸甸的不?知道有多少钱,顿时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连声道:“老奴谢过十?一娘子,十?一娘子真是贵人啊!”
“黄伯,”沈青葙神色淡淡问道,“我听说阿郎要将阿婵记上家谱,因?为什么?”
来时的路上她反复想过,上次和离时沈潜并没提过阿婵归宗的事,隔了?大半年的时间,怎么突然又想起来了呢?多半有什么隐情。
黄伯得了?好处,此时自然是知无不?言:“老奴听说,老夫人跟韦家说好了?,要把阿婵嫁给策郎君哩,所以赶着上家谱归宗,要不?然没法做亲哩!”
原来如此。沈青葙点点头,这才迈步进门,一路上不?多几个侍婢、奴仆都装着做事偷眼看她,沈青葙神色自若,一径来到正堂,抬眼一看,沈楚客与宋柳娘双双坐在正位,几个叔伯分坐左右,沈潜回头看着她,欲言又止,又见阿婵缩在宋柳娘边上,看见她时眼中闪过一丝怨恨,很快又低了?头,恢复了?楚楚可怜的模样。
沈青葙收回目光,上前一一与众人见礼,宋柳娘早阴阳怪气地说道:“哟,你还知道回来呀!我还以为你攀上了?高枝,从此都不认你阿翁阿婆了?呢!”
“阿婆,我今日回来,是有正事要说。”沈青葙映着她的目光,神色平静,“阿团、阿婵还有金宝,不?能上家谱。”
作者有话要说:齐狗干坏事无师自通,干好事可是一窍不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