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前。
沈青葙从杨家返回,在门前与母亲作别后,刚刚踏进大门,蓦地听见身后一阵狂风般急促的马蹄声响,随即是齐云缙的声音:“沈青葙!”
沈青葙心里一惊,他已经走了多时,怎么偏巧这阵子回来,又这么叫她?沈青葙不敢回头,只装作没听见,急急忙忙往门内走。
片刻后,马蹄声在门外停住,齐云缙一跃而下,飞奔着追上来,拦在了面前:“跑什么?说过你多少次了,为什么一看见某就躲!”
沈青葙定定神,冷冷说道:“我要走要留,齐将?军应该也没道理干涉吧?”
齐云缙脸色一沉,火气涌到心头,然而已许久不曾见她,便又硬生生压下去,跟着向怀里一摸,将?那个一路揣在怀里的东西向她身前一送,道:“给你!”
那毛绒绒的一团被他捏在手里,比他的手掌还小,沈青葙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定睛看时,才发现那竟是一只尚在幼年的猫儿,全身布满棕灰相间的纹路,尖耳朵顶端生着一撮竖起的毛,眼角处各有一条白纹,一双圆溜溜碧盈盈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她,隐约流露出野兽的凶狠,偏偏模样又是毛绒绒软乎乎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摸。
沈青葙在方才的刹那间脑中曾涌出无数猜测,可没有一个与这只猫相关,一时间怔怔地皱了眉头,忍不住问道:“做什么?”
“你以为是猫?”像是看懂了?她的疑惑,齐云缙咧嘴一笑,桀骜的脸上透出几分得意,“某岂能给你那等寻常的物件!这小崽子唤做草猞猁,是生在荒漠里头的野猫,凶得很,长成了?敢跟猞猁打?,中原是没有的,某好容易才弄来两头,一头献给陛下,这头给你。”
他不由分说,捏着幼崽的后颈皮就往她手里塞,沈青葙急急闪开,诧异的同时冷冰冰说道:“我不要。”
齐云缙脸上还没完全绽开的笑顿时消失无踪,片刻后,忽地提起幼崽重重向下一掼。
沈青葙惊得毛骨悚然,脱口叫道:“不要!”
电光石火之间,齐云缙一个箭步奔出去,在草猞猁即将触底的刹那伸手一抄,重又揪住后颈皮提起来,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沈青葙。
幼崽在他手中挣扎着撕咬着,沈青葙能看见它露出几颗尖利的牙齿,只是无论它怎么努力,还是无法摆脱齐云缙,一股没来由的悲伤夹杂在愤怒中,沈青葙鼻尖酸得厉害,湿着眼睛恶狠狠地瞪视齐云缙。
“要它死还是要它活,就看你了?。”齐云缙慢慢说道。
他依旧捏着后颈皮,将?幼崽送到她面前,沈青葙咬着牙,终于接了?过来。
跟着一言不发,疾步离开。
幼崽乍然到了陌生人手里,不安分地挣扎着,四蹄乱蹬,毛绒绒的脑袋钻来钻去,锋利的尖牙便往手指上?去咬,沈青葙手忙脚乱,正在发愁怎么安置,身后传来齐云缙带笑的声音:“像某方才那样,抓住它后颈皮。”
声音越来越远,齐云缙离开了?,沈青葙犹豫一下,果然捏住后颈皮提起来,幼崽四只小爪子划水一般在空中乱蹬,可怎么也够不到她,到最后一歪头,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委屈地哼了几?声。
沈青葙突然有点想笑。
不觉摸摸它毛绒绒的脑袋,轻声道:“听话些。”
她就这么提着幼崽一径回到绛雪阁,还没进门,应长乐传召的命令已经追来,沈青葙将?幼崽交给小慈,急急赶到饮宴的金花落,刚到殿外,便已看见了?裴寂。
他被一群舞姬围在中间,那些深碧色的衣裙,雪白柔腻的手腕和?腰肢簇拥着他的浅青袍服,交错成一种?重叠迷醉的颜色,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微微低头,垂目看着最靠近他的、最娇柔妩媚的舞姬,而后,伸出了手。
那只小小的银杯,便从舞姬纤巧的手掌中移到了他手里,舞姬脸上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欢喜,柔软的身子向着他又靠近一些,深碧色的舞衣几乎要贴上他的衣襟,而他只是微微皱眉,两根指骨分明的手指托住酒杯的上?沿下底,一饮而尽。
沈青葙在踏进殿中的一刹那,转过了?脸。
“回来了?”应长乐迎着她,漫不经心问道。
“方才归来,特来回禀公主。”沈青葙道。
她心中暗自揣测,也许应长乐会让她留下来作陪,可应长乐说的,却是另外的事:“飞琼整理出来一些公文书表,你现在过去找她,以后这一块你慢慢从她手里接过来吧。”
此事宋飞琼先前就提过,要她处理熟练书信函件后,逐步接手公主府对上对下的公函,只是,这么着急叫她过来,难道就只为了?交代这一句?
紧挨着浅青袍服的深碧色舞衣忽地出现在脑海里,沈青葙不动声色答道:“是,我这就过去。”
“公主,”裴寂却突然站起身来,“臣有些事,想请沈娘子移步说话。”
了?然的笑意出现在应长乐眼底,所以,他还是忍不住,要把私下做的那些事拿出来邀功了??应长乐看向沈青葙:“十一娘,裴舍人有事寻你,你见不见?”
不出所料,她听见了?沈青葙毫不迟疑的回答:“不见。”
“她不肯见你呢,”应长乐噙着笑,眼波流转,看向那依旧处在众多舞姬环绕中的玉裴郎,“怎么办?”
一抹深刻的哀伤骤然出现在眉宇间,又骤然消失,开阔上?扬的眼角微微垂下一些,随即浅青色的袍袖轻拂,裴寂移步下榻:“那么,就在此处说吧。”
沈青葙不由自主地看向他,他一步接着一步,用她熟悉的,优雅从容的步态,来到她的面前,他眉角压得很低,一双凤目望着她,却又像是越过她,看向了?曾经的岁月,沈青葙心里一跳,冷淡着说道:“裴舍人请回,我与你无话可说。”
“青……”那个字在口中说到一半,立刻又咽回去,裴寂压着无尽的苦涩,唤出那个久已不曾叫过,生疏的称呼,“沈娘子。”
他不再等她拒绝,便向着她,郑重地、深深地拜下去,浅青衣袍在腰间折出深深的纹路,蹀躞带上微光一闪,是带扣的机簧映到了日色,光芒还不曾闪亮,便已消散。
沈青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在原地,怔怔地看他。
随即他低沉缓慢的声音传入耳中:“沈娘子,从前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错待了?沈娘子。”
语声有片刻的停顿,苦涩沉重的调子从内里丝丝缕缕渗透出来,沈青葙怔怔地看着面前那深深折腰,看不见面容的男人,跟着听见他口中吐出沉沉的三个字:“对不起。”
周遭安静到了极点,连那音乐的声响,也在此刻无声无息地停住,沈青葙在万籁俱寂的空洞中,骤然缩紧了瞳孔。
累积已久的怨愤刹那间扭曲着,翻腾着,几?乎要冲出胸臆。对不起?她所遭遇的一切,岂是这轻飘飘的三个字所能挽回?
可心底又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释然,恨也罢怨也罢,而她终究,也需要一个道歉。
只不过,她已不是当初在他面前藏不住心事的沈青葙,这纠结复杂的情绪,最终也只化作一句没有温度的回应:“裴舍人不必如此。”
这冷淡疏离的态度像一把刀,重重又刺入心口。裴寂忍着洞穿般的痛苦,躬身抬眼,自下而上?地看她。她面容沉静,双手掩在袖子里,并看不出什么异样,然而那梨花白色绣金线的衣袖微微而动,似微风拂过水面,她的心绪,也似他一般无法安宁。
那曾经亲密厮守的一百多个昼夜,终究还是,在他们各自心中,都留下了?一些难以磨灭的东西。裴寂此时,说不出是心伤更多,还是追悔更多,只看着沈青葙,一字一顿:“我愿用余生,向你赎罪。”
“不必。”沈青葙很快答道。
她轻轻向边上一闪,离开了?他。
幽淡的梨花香气越来越远,终于消失,这一刹那,裴寂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她这一辈子,应该都不会原谅他了?。
无望像海水,一点点涌上?来,直到没顶,他淹没其中,无法呼吸,无法挣脱。心口的巨疼很快便难以忍受,裴寂抬手捂住,却挡不住那口带着铁锈味的一口气喷涌而出。
噗一声,似有什么腥甜的东西喷出喉咙,裴寂急急捂住,一口温热的心头血猝然握在了手心里。
齐云缙嘲讽的声音突然响起:“裴三,做的好一场戏!”
“裴寂,你怎么了??”应长乐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蹙眉去看。
那口热血捂不住,从指缝里渗出来,裴寂急急缩手,抹在袍袖中,低声道:“无碍。”
应长乐盯着他嘴角残留的猩红,明艳的容颜绷得紧紧的,说出的话却是冰冷:“既然做了?,又何必后悔?玉裴郎智计百出,难道不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么?”
应珏面沉如水,开口打断了她:“七妹,少说几句吧。”
应长乐轻哼一声,重又靠回凭几上?,昂起了头。悔不得,退不得,试看智慧如裴寂,只要心生悔意,便是一个死字。她决不回头,她认准的路,即便是死路一条,她也要给它撞开一个豁口!
嘴角仍有细微流淌的感觉,裴寂用手背抹去,一抹薄薄的红色留在手背上?,又迅速干涸,变成暗紫的痕迹,断续蔓延。
他没再说话,只一步一步,追随着她离开的方向,走出金花落朗阔的厅堂,湖面上带着水汽的风徐徐吹来,撩起他浅青的袍袖,鼓荡着翻飞着,随他走向未知的将?来。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知道裴三活该,不过我还是挺难过的。
晚九点加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