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麟德殿中霎时间?没?了声响,无数道目光悄悄望向金阶上的神武帝,等待他的反应,沈青葙也?仰望着高处,心里涌出一股不真实又不踏实的感觉。
圣人会答应吗?纵然?他好像对她十分优容,然?而阿史那思身份尊贵,开口要她的话,也?未必不成。
左手越发疼得?厉害,右手则是脱力后不自?觉的颤抖,沈青葙将双手向袖子里又缩了缩,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煎熬到了极点。
却在?这时,余光瞥见裴寂面沉如水,迈步走出同僚的行列,向她走了过来。
沈青葙几乎是一刹那便确定了,他是想来阻止这件事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到底只是转过目光看向神武帝,无声恳求。
神武帝回望着她,脸上带着浅淡笑意,只是不做声。
裴寂越走越快,一双凤目带着冷意,打量着阿史那思。他一张黑膛脸上粗黑的眉毛竖着,鼻孔因为发怒张大了许多,下颔骨咬得?很紧,打量着对面那个柔如花瓣的小娘子时,环眼睛里一丝热度都没?有,反而闪着幽幽的冷光。
这模样,是不甘是痛恨,绝不是爱慕。
裴寂太知道喜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那刻骨铭心的思念,那彻夜难眠的懊悔,那患得?患失的煎熬,还有那恨不能将所有都奉上,向她祈祷,向她膜拜的虔诚。他对她,就是这种心情。
眼前?的阿史那思,绝对不是。
他开口要她,也?许是不甘心被一个女子比下去,想用此举来羞辱她,也?许是见不得?有人比自?己强,想强行把她变成所属品,以后好肆意报复,但无论阿史那思抱着什么目的,对她来说,都是一种亵渎。
他绝不会让他得?逞。
阿史那思却在?这时,带着几分狠戾又开了口:“中原皇帝,咱们两?家打了几个月,谁也?没?得?了便宜,但要是皇帝把这女子给了本王子,两?家做成一家,没?准儿这仗,就不用再打了!”
神武帝眉心微动,殿中众人心里也?都是一动,两?国?交战到如今,耗费人力财力,却并没?有尺寸之功,但也?许,只需要送出一个沈青葙,就能消弭战火呢?
殿中却突然?响起了裴寂沉肃的声音:“六王子此言差矣,我朝天?子英明天?纵,麾下更有百万铁骑,任何来犯之敌都将在?天?子神威之下灰飞烟灭,又何须与六王子谈条件?”
阿史那思脸上一阵羞恼,正?要开口,神武帝郎朗的笑声却不失时机地响了起来:“不错,朕自?会率领百万健儿开疆拓土,又何须用柔弱的小娘子来交换?更何况青葙乃是朕极看重的人才,这般品貌见识,却不是六王子能求的。”
沈青葙一颗悬着的心落回腔子里,手心里湿湿凉凉,全都是汗。
既是为自?己,也?是为裴寂。
方才裴寂分明是用话逼住了神武帝,若是神武帝答应把她给阿史那思,就是默认天?授朝的武力不能抵挡奚怒皆,只能用女子去换休战,对于骄傲的神武帝来说,是绝不能容忍的,所以,神武帝便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会拒绝阿史那思。
但,神武帝聪明智慧,又是铁腕之人,岂能不知道裴寂的心思?公然?算计帝王,裴寂他,能够全身而退吗?
沈青葙禁不住抬眼去看裴寂,他也?在?看着她,四目相对之时,就见他几不可见地对她摇了摇头?,沈青葙便知道,他是要她别做声,静等后续发展。
心中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沈青葙依言低了头?,一言不发。
殿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清楚地听见了神武帝并不委婉的拒绝,既要率领健儿开疆拓土,又毫不客气地说阿史那思配不上沈青葙,可两?国?交战,胜负难料,若是送出一个沈青葙就能解决,为什么不呢?难道在?神武帝心里,沈青葙的分量竟这么重?
诡异的气氛中,应长乐咯咯一笑,拍了拍手:“陛下圣明!想那等蕞尔小国?,岂能妄想我天?授朝的名?门?贵女!”
阿史那思登时恼羞成怒,嚷道:“公主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六王子听见的意思。”应长乐笑吟吟的,转脸看向神武帝,“陛下,我们中原一向都说愿赌服输,怎么奚人输了,还无赖着要人呢?难道是想把人要回去百般折磨?还是想直接杀了,从此再没?人能胜过他不成?可这天?底下的高手,岂是他能杀得?完的?”
阿史那思的心思被她一句话说破,顿时气急败坏,正?要吵嚷时,神武帝紧接着又说道:“朕不知道你们奚人是什么习俗,不过在?我们中原,技不如人就当认输,以后加倍磨练,若是抱着什么歪门?邪道的心思,朕绝不会让他得?逞!”
殿中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赞颂声:“陛下圣明!”
那一向跟奚怒皆部不和的大食使者幸灾乐祸地冲阿史那思挤眉弄眼,也?跟着高声赞颂道:“大皇帝圣明!”
阿史那思咬得?牙齿咯咯作响,怒冲冲说道:“等着!”
神武帝龙目一望,含笑说道:“沈青葙技艺超绝,不辱使命,很好,赐服紫,赐座!”
几个小宦官连忙抬着一张描金座榻送上来,又有宦官飞快地跑去取赏赐命妇的紫衣,此时殿中只有各国?使团和天?家眷属、三品以上官员、命妇才有赐座的荣耀,所有人都看着宫女服侍沈青葙在?榻上款款落座,想到她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荣耀,个个羡慕不已。
一片欢腾中,赵福来不失时机地禀奏道:“陛下,长乐公主敬献一百匹舞马,为陛下贺寿!”
“好,传舞马!”神武帝吩咐道。
殿外广场上,马蹄声得?得?作响,一百匹舞马头?上戴着红绒球,脖子上挂着五彩璎珞,长长的鬃毛编成五股辫,鞭梢挽起,系着明珠,跟在?英姿飒爽的女驯马师身后身姿矫健地走上来,有条不紊地排成十列十行,向着神武帝的方向弯下两?只前?蹄,就像人行礼下拜一样,跟着又齐声长嘶。
“陛下,舞马看见天?子,也?禁不住下拜赞颂呢!”应长乐笑吟吟地说道。
神武帝心中欢喜,大笑起来,在?场的大部分人,尤其?是那些小国?的使团都是头?一次看见舞马这种稀罕的东西,不觉一个个掂着脚尖,伸长脖子去看,舞马拜过之后,乐工奏起《倾杯乐》,舞马便合着节拍,昂头?举足翩翩起舞,动作优美,步调整齐,众人看得?入神,不觉都随着欢笑喜悦,就连神武帝也?赞道:“长乐这份寿礼,朕很喜欢!”
眼见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舞马身上,沈青葙悄悄从袖子底下伸出手,仔细查看伤势。右手酸疼麻木,应当是伤到了肌肉筋膜,左手几根指尖,尤其?是拇指和食指外伤明显,食指上血已凝固,拇指却还在?不住往外渗血,针扎般的疼,此时众目睽睽,也?不好去找药,沈青葙拿出帕子,正?要抹掉血迹,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低唤:“青娘。”
裴寂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后。
沈青葙心中情绪复杂,一言不发地锁了手,转脸看着殿外的舞马不说话,下一息,一个小小的玉盒轻轻挨住了她的袖口,裴寂的声音压得?很低,在?热闹的鼓乐声中几乎有些听不清楚:“你手上的伤,须得?快些敷药。”
沈青葙茫然?地想到,他怎么发现的?
方才弹奏之时,所有人都盯着她的输赢,他却偏偏看见她的手受了伤。
“这是天?香膏,对外伤最好。”裴寂低声道,“青娘,快些敷药。”
两?天?前?他就听说她留在?宫中练习铁弦琵琶,那琵琶他虽然?不曾见过,但听名?字也?能想象,必定沉重伤手,他一直担心她会不会受伤,只是她住在?惠妃的同光殿,他没?法传递消息进去,一直忧心忡忡,便随身带着这药,今天?一见,果然?发现她手指受了伤。
只是,她到如今还是一言不发,也?不肯接药盒。裴寂心急如焚,将盒子又送上一点,轻声道:“青娘,这双手是你安身立命之本,耽误不得?。”
沈青葙迟疑着,许久,终于接了过来。
裴寂松一口气,忙又叮嘱道:“在?伤处涂一层,没?有外伤的地方也?要涂,可以化瘀。”
沈青葙一言不发地打开玉盒,挑出一些细细涂抹在?手指上,冰凉的膏体渗入皮肤,一阵怡人的清凉,方才那灼热疼痛的感觉霎时间?被压下去了大半,果然?是治外伤的灵药。
殿外的乐声突然?转为铿锵,舞马纷纷停住,让开广场中间?一条道路,紧跟着两?百名?健儿两?两?抬着大块的厚木板疾步走来,分列两?队,跟着将手里的木板连成一排高高举起,应长乐款款站起,向着神武帝行了一礼:“陛下,女儿愿亲手擂鼓,为陛下献寿!”
“好,”神武帝笑道,“不愧是朕的长乐!”
应长乐迈步走向殿外,早有两?名?俏丽的侍婢推上一面大鼓,应长乐接过鼓槌,眉眼飞扬中,咚一声敲响。
仿佛是一个信号,领头?的舞马猛地一跃,跳上了第一块木板。
“呀!”殿中人发出了情不自?禁的惊呼声。
应长乐手持鼓槌再次敲响,第二匹、第三匹、第四匹,一匹匹舞马接连跃上木板,如履平地般在?木板搭出的空中通道上边舞边走,场中的气氛顿时被推到了最高潮,就连一向矜持的命妇们在?这种难得?一见的盛景面前?欢喜雀跃,娇声欢呼起来。
热闹沸腾中,唯有裴寂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沈青葙。他看着她一根一根,细细涂好了十根手指,这才松一口气倾身向她,声音夹在?鼓声中,轻得?像情人的低语:“青娘,小心阿史那思,在?使团离开之前?,千万不要单独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