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蓬莱殿去年所有赏赐的收支账簿,由掌事女官年荣和记录,”应长乐跪在光洁得金砖地面上,用那双与神武帝极相神似的眼睛仰望着神武帝,高高举起手中的卷册,“内中注明,前年腊月二十八日,陛下赏赐蓬莱殿金饼六百枚,编号是乙字一号至乙字六百,至昨日共赏出三百零八枚,剩余两百九十二枚。去年正月十五日,为庆贺上元佳节,阿娘赏赐蓬莱殿上下人等金饼各两枚,彼时尚食局宫女乔景和白露恰好到蓬莱殿送点心,于是年荣和禀明阿娘,也赏了她们两枚。”
她将账簿翻到中间一页,赵福来连忙上前接过,送到神武帝面前,神武帝看了一眼,默然不语。
“此事非但蓬莱殿上下都能作证,白露也可以作?证,彼时徐才人还是宝林,乔景也不?是她的侍婢,之后才人进位,乔景才被掖庭局调到才人身边使唤,陛下,”应长乐窥探着神武帝的神色,沉声道,“若说这金饼是阿娘用来收买乔景的,难道阿娘能未卜先知,在大半年前就料定徐才人会进位,乔景会被掖庭局指给徐才人,又因缘际会,受才人赏识,成了她的贴身侍婢?”
掖庭令却是赵福来带出来的人,与惠妃并没有多少来往,况且这账簿记得明白,金饼的确是在徐莳没冒头之前就赏出去了。神武帝沉吟着看向?惠妃,就见她低头坐在边上,眼圈红红的,却又强忍着不?肯落泪,神武帝心里由不得软了几?分。
应长乐眼睫微动,早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中,连忙又道:“至于口脂,合宫上下统共才只有十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东西,阿娘怎么可能把这种招眼的东西赏赐给想要拉拢的人?若是阿娘能犯下这种错,又岂能作为后妃之首,在宫中安稳立足十多年!”
恰在这时,回事宦官匆匆走来道:“陛下,乔景肯招供了,但请求面见陛下。”
“带上来。”神武帝稍稍向?后坐直了些,吩咐道。
惠妃立刻看向?门口,应长乐却不动声色地看向?应琏,就见他依旧四平八稳地坐着,脸上不?见任何表情,唯独那与神武帝像足五六分的脸部轮廓隐约露出陌生的冷硬,应长乐心中一凛。
少顷,两个宦官拖着乔景来到殿中,乔景额头上还有昨夜磕头留下的新鲜伤疤,却不管不顾地对着神武帝继续磕头,嘶哑着声音说道:“陛下,奴婢冤枉!奴婢从没得过什么?口脂,更不知道口脂是从哪里来的!奴婢冤枉啊!”
神武帝原以为她要招供,没想到居然还是喊冤,由不得微皱了眉,道:“你说你冤枉,可有证据?”
“奴婢没有证据,”乔景猛地抬头,“奴婢唯有以死自证清白!”
话音未落,她挣扎着爬起来,猛地一头撞上了徐莳的座榻。
鲜血飞溅,染红徐莳的衣裳,徐莳惊叫一声,乔景一只手死死抓住她的裙角,断断续续说道:“才人,你,你好毒辣……”
跟着头一歪,再没了动静。
徐莳惊得脸色煞白,眼见她一只手还死死抓着自己,想要去掰开,却又不敢动,只浑身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赵福来连忙亲自来撕扯,一摸之下吃了一惊,忙道:“陛下,乔景断气了!”
以死鸣冤,让这桩疑案越发混沌难分,好手段。
神武帝沉着脸不说话,目光慢慢看过殿中诸人。应长乐微扬着下巴,神色肃然,惠妃红着眼圈,委屈隐忍,应琏一言不?发,面色阴冷——一个二个,都不让人安生!神武帝一阵烦躁,摆手道:“拖出去!”
几?个宦官七手八脚,好容易才把乔景的手扯开,飞快地抬了出去,徐莳惊魂未定,颤着声音说道:“陛下,我,我……”
“下去歇着吧。”神武帝声音放软了些,叫了另一个常用的内侍,“刘贯,送才人回去歇息。”
刘贯连忙带着几?个宫女,起手八脚扶着徐莳下了榻,徐莳头一回看见有人死在自己面前,况且又是自己熟悉的人,死状又如此惨烈,此时浑身冷汗涔涔,脚软得一步也走不动,几?乎是靠在宫女身上挪到了殿门口,只听身后应长乐冷冷说道:“陛下,昨夜戌正二刻,巡逻的金吾卫看见华严在飞霜殿外与人说话,女儿心想,既然是华严谎传消息,引得二哥去了静心馆,那么这个与华严说话的,说不定就是他的同谋,只要找到这个人,也许真相就能大白于天下。”
“不?错,”应琏接口道,“我与七妹想的一样,唯有找到华严的同伙,才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真相?”神武帝冷哼一声,目光在他们兄妹两个身上来回交错,半晌才道,“长乐,朕严令封锁内中消息,你为什么?对一切都了如指掌?”
“阿娘遭受冤屈,我身为儿女的,岂能不闻不问?”应长乐向?他一叩头,神色坦然,“女儿自知僭越,请阿耶责罚!”
神武帝又是半晌不?说话,最后淡淡一笑,道:“好呀,一个二个,都有主意的很哪!”
他不?再多说,自顾走去后面卧房,应长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帘幕后,这才起身扶起惠妃,低声道:“阿娘,我们回去吧。”
“七妹,”应琏起身走来,声音平静,“那个与华严勾结的人,难道七妹真不?知道是谁?”
“我说我不?知道,二哥肯信吗?”应长乐淡淡一笑,“二哥,人心难测,以后我们都得谨慎些才好。”
“好,”应琏点头道,“多谢七妹提醒。”
三人一同出了飞霜殿,又在殿外分道扬镳,应长乐扶着惠妃往寝殿去,低声道:“阿娘身边有内鬼。”
惠妃只管低头想着心事,许久,涩涩说道:“我万万没想到,二十几?年的情分,居然能为了一个才刚半年的徐莳赶我走……”
“阿娘,女儿早跟你说过,情爱不可靠,”应长乐见她神色难看,立刻收住话头,“亏得荣和心细,早把金饼这一节补上了,眼下须得尽快找出偷口脂的,还有华严私会的那个人。”
“无非都是太子的手段,”惠妃揉了揉太阳穴,满脸疲累,“这次是我大意了,一听华严传来的消息,还以为机会难得,没想到竟被反咬一口,现在看来,华严应该是太子的人。”
“也许吧,”应长乐声音压得很低,“不?过阿娘,我有一件事始终没想清楚,阿娘在天子汤放了人?”
“没有。”惠妃用力按压着太阳穴,心烦意乱,“我是突然接到消息,从头到尾不?过三刻钟时间,只来得及安排好飞霜殿和静心馆,你阿耶身边的人不凑巧,所?以我是估算着素日他出浴的时间,尽力拖到那时候,原本只有四五分把握,没想到竟然恰好赶上。”
“也就是说,阿耶只要稍早一步或者稍晚一步,都不会撞破这桩事,”应长乐目光悠远,“此事二哥是临时起意,阿娘是临时布置,只要有一环扣不上就不能成,尤其阿耶身边还没有接应——居然就刚好撞上了,呵。”
惠妃吃了一惊:“你是说,还有人?”
“我不?知道,”应长乐神色凝重,“阿娘,此事没查清楚之前,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惠妃沉默许久,才道:“我知道。”
她低垂眼皮,声音苦涩:“如今,不?比从前了。”
……
那日之后,徐莳受惊过度,大病一场,神武帝虽然没有再要惠妃离开行宫,但也不?曾再召见过她,恩情比起从前,大为消减。
行宫中暗流涌动,各处人等观望紧张之时,反而是沈青葙尽得清闲,每日里借着养伤闭门不出,只与母亲相伴。
这日午后十分闷热,沈青葙禀赋柔弱,便是夏天也不?敢用冰,所?以母女两个便在屋后井边铺了凉簟席地坐着,井里透出来丝丝凉气,侧边山上缕缕微风轻拂脸面,沈青葙拿着葵叶扇拍着蚊虫,终是忍不?住问道:“阿娘,这些时日,可有人问过我的伤势?”
杨剑琼转脸看她,目光一对上,就见她极是不自然地移开了,脸上有些微微的红,杨剑琼终是摇摇头:“没有。”
她很快岔开了话题:“我冷眼看着,公主近来好像待你比从前生疏?”
沈青葙低垂眼皮点点头,便知自己那点心思,没能瞒过母亲。可她实在太想知道,为什么?那天昏迷之时,听见了裴寂的声音,嗅到了裴寂身上的沉香气味,便是被看穿心思,也顾不得了。
况且她受伤卧病这么?久,便是明知道她不肯见,以他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不探望?
“出了什么?事吗?”杨剑琼担又问道。
“没什么?,”沈青葙不?想把与应长乐的龃龉说出来让母亲担心,只道,“大约是这阵子多事……”
却在这时,心里一动,似觉得谁在远处看着她似的,不?由得急急抬头向?墙外望去。
只看见青山葱翠,飞鸟时掠时停,却没有半个人影。
“怎么了?”杨剑琼也跟着望过去。
“没什么?。”沈青葙转过脸来,分明什么?也没有,心头却沉甸甸的。
青娘,对不起,青娘。她为什么?会听见他的声音?为什么?,他一直不曾出现?
山上,裴寂急急躲避,一闪之下牵动伤口,闷哼一声,郭锻连忙扶住,低声道:“郎君刚刚能下床,实在不合爬山。”
裴寂从枝叶的缝隙里遥望着远处的人,许久才道:“齐云缙屠了斗金坊?”
“是,”郭锻道,“坊中人一个没留。”
“盯紧他,”裴寂目光悠远,“他应该找到幕后主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