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洛古道一路通向北地,七月里天气炎热,路上行人稀少,阿史那思?正遥望着前方的驿站时?,突然觉得背后?有人盯着,连忙回头看时?,身后?莽莽苍苍,哪里有半个人影?
“六王子殿下?,有什么事吗?”一路护送阿史那思?归国的天授朝官员随着他的动作向后?一望,问道。
阿史那思?轻哼一声,转过了脸。
他特?意走得很慢,等着长安的消息,结果到现在都还没有传来消息,这帮蠢货,杀个女?人也这么费事!
不过,据说?寻到的是两个手上握着几条人命的狠角色,想来那个女?人现在应该身首异处了吧,或者再过几天,他就能收到那双曾羞辱过他的手了。
阿史那思?拍马越过众人,当先向驿站奔去,高?声道:“本王子累了,睡觉去!”
远处的树丛后?,刁俊奇抹掉脸上的汗,向手下?吩咐道:“立刻回长安,把阿史那思?的行踪报知郎君!”
……
骊山行宫。
神武帝不到午前便处理完一天的政务,想起徐莳一病多日,始终不曾好转,信步便往徐莳住的荫夏殿走去,刚走出几步,却听着惠妃的馥春殿方向传来一阵熟悉的琵琶声,弹的是《瀛洲春深》,曲中之意富丽洵美,果然如?同瀛洲春日,繁花次第?开放一般,但细听弹奏的手法,却又不像是惠妃。
神武帝下?意识地往馥春殿走近了些,隔着深红的宫墙,听见?琵琶声忽地停住,跟着惠妃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是我年少时?最喜欢的一支曲子,每次弹时?,都觉得像是在春日微风里闲看繁花,惬意极了。”
接着是沈青葙微微含笑?的声音:“的确如?殿下?所说?,这首曲子弹起来让人觉得心情极好。”
原来是她们两个在一处。神武帝不觉又走近了几步,想起前些时?日沈青葙遇袭,齐云缙一力揽下?追查的事,最后?却弄了个开赌场的胡人说?是元凶,还好他也让人查过,那两个歹人确实只是冲着沈青葙,并不危及行宫安全,这才没有深究。
又听惠妃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这首曲子,是当年我第?一次见?到……”
她没再说?下?去,神武帝心中一动,却是想起来了,当年第?一次看见?惠妃,她弹的便是这支《瀛洲春深》。
当年她还是十四五岁的稚龄少女?,怀抱琵琶看向他的时?候,大?胆又妩媚,跟宫里那些端庄无趣的女?人全不一样。
神武帝不由?得又走近了几步,只听沈青葙说?道:“我听说?殿下?年轻时?就已经堪称国手,不过如?今好像很少听殿下?弹了。”
惠妃笑?了一声,道:“当年我醉心琵琶,入宫后?仍旧每天不肯丢下?,一有空就摸琴弦,你也知道的,总是弄这个,手粗得很,结果有一回不小心把陛下?眼角划了一下?,陛下?虽然没说?什么,我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后?面也就慢慢放下?了。”
她叹了口气,许久才又说?道:“将来你就知道了,这世?上总有比琵琶更重?要的事,更重?要的人……”
她声音有些涩滞,改口询问沈青葙伤口还疼不疼,精神好些了没有,神武帝静静地站着听了一会儿,掉头往飞霜殿折返,向赵福来说?道:“待会儿传惠妃过来用膳吧。”
此?时?的荫夏殿中,崔睦正带着小皇孙一同前来探望徐莳,眼见?她身边的宫女?宦官全都是新换上来的人,不由?得感叹道:“听说?这些都是陛下?令赵翁亲自为才人挑选的稳妥人,陛下?日理万机,还这般心细想着才人,真是待才人极好了。”
徐莳倚着床头的靠垫,脸上还有些久病后?的苍白,含笑?说?道:“陛下?疼起人来,那是一等一的。”
她出言令身边服侍的人全部退下?,这才伸手逗弄着小皇孙软乎乎的小手,低声道:“不过,比起从前,倒是不方便了许多。”
崔睦笑?道:“陛下?也是为你安全着想。”
徐莳眼圈忽地一红,声音喑哑下?去:“我近来时?常做噩梦,每次都梦见?乔景满脸是血,死?死?抓着我的衣裳不放……”
崔睦低声道:“谋害主人,死?有余辜。”
“可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徐莳脸上越发白了,闭着眼睛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当初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阿妹,”崔睦叹了口气,“既然进来了这种地方,就说?不得心软,你只看前太子妃吧,谨言慎行,心软手软,结果现在落到了什么境地?阿妹,这宫里头心软的人活不下?去。”
徐莳垂着眼皮,胸口急急起伏几下?,末后?涩涩一笑?:“我知道,我只是没想到,竟然会这样惨。”
“阿妹,你是个心思?单纯的人,所以当初你说?要入宫,我头一个就不赞成。”崔睦握住她的手,有些担忧,“可你执意要来,我们都拦不住你,路是你自己选的,如?今既不能回头,就得咬着牙走下?去。”
她有心问问徐莳为什么非要进宫,却见?她紧紧咬着嘴唇,不自觉地发着抖,只得把话都咽回去,又把小皇孙放到她怀里,放软了语气:“你也别太忧心,陛下?这样疼爱你,经过这一回,以后?绝不会再让那边有机会动你,况且还有太子和?我呢,你把心放宽些,好好养病,早些生个小皇子,以后?就终身有靠了。”
徐莳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没有说?,伸臂把小皇孙搂在怀里,嗅着婴儿身上淡淡的奶香气,一颗心刚刚安稳下?来,又听崔睦问道:“我想来想去,总觉得那天的事太巧了些,陛下?怎么就恰好那时?候去了呢?据我所知,那边也没来得及动手脚。”
“陛下?素日里都是那个时?辰过来的,”徐莳道,“也许是他们算好了时?间吧。”
“也许吧,”崔睦沉吟着,总有些不放心,“殿下?还在追查,但愿不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看看到了饭点,崔睦叫来乳娘抱起小皇孙,笑?着与徐莳告辞:“陛下?是要过来用膳吧?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却在这时?,宫女?走来禀报道:“才人,陛下?召了惠妃一道用膳,不过来了。”
徐莳与崔睦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无奈。
宫里的消息传得极快,傍晚时?分,各处都已听说?,惠妃时?隔多日后?终于被神武帝召见?,亦且从中午用膳之后?,一直留在飞霜殿不曾出来。
望春院里灯火初上,沈青葙接过宋飞琼递过来的药膏,就见?她带着笑?,声音低得只够她听得见?:“这是陛下?赐给惠妃殿下?的灵药,专一能去手上茧子的,殿下?让分给你一半,还说?亏得你提醒她补了这一句,不过十一娘,你是怎么想到这一节的?”
沈青葙拿着那小小半盒药膏,轻声道:“我素日看着,陛下?在梨园子弟中,似乎更偏爱那些既有天分又肯用功的。”
其实还有一半原因她没有说?,受伤之前她几次陪着徐莳练舞,发现每到徐莳为了一个动作,一个编排反复打磨修改时?,神武帝看她的神色就分外温存,所以沈青葙私心里猜测,神武帝应该是很喜欢身边的人勤于磨练技艺。
此?外还有一个佐证就是她自己,千秋节弹奏铁弦琵琶伤了手指的事神武帝前阵子听说?了,曾当面抚慰过她,谈话之时?,神武帝曾无意间感叹道:“惠妃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用功。”
而惠妃这些年里心思?都花在别的地方,已经很少摸琵琶了,沈青葙从神武帝那句话里推测,神武帝心里对此?,大?约是有些芥蒂的,是以宋飞琼与她商议弹《瀛洲春深》时?,她便提议说?,最好补上惠妃这些年疏于练习的原因。
当时?惠妃与应长乐都不觉得这事有什么要紧,只不过为了万全,这才随口补了一句,谁知这次和?好,神武帝头一件事就是赐了这药。
宋飞琼心道,由?此?看来,圣人果然对此?很是在意,亏得沈青葙提醒过,补上了这茬。由?此?看来,她们这些老于谋算的,反而容易忽略这些平常小事,沈青葙心思?纯粹,与她们都不一样,是以才能及时?察觉,这样的人,不能缺。
宋飞琼这么想着,便道:“你放心,公主早就不怪你了,不然这次也不会叫你一起商量。”
沈青葙心中一松,忙问道:“那么,上次说?的事?”
“你放心吧,”宋飞琼微微一笑?,“公主心怀坦荡,极少勉强别人,眼下?,只要你忠心就好。”
可是,应长乐要的忠心,却是一般人不能承受的重?量。沈青葙想着那个当场撞死?又被草草埋在山里的乔景,不觉打了个寒噤。
宋飞琼走后?,沈青葙心神不宁,便走到书房取了纸笔,屏退下?人开始习字,处处安静到了极点,唯有狼毫划过宣城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沈青葙纷乱的心绪一点点的,随着这微不可闻的声响安静下?来。
宫中形势复杂,若说?从前是暗流涌动,那么经过这一回,大?约是要不死?不休了,应长乐要权势,宋飞琼是回报知遇之恩,可对于她来说?,权势她没什么野心,恩遇她不想以这种方式报答。
她该尽快抽身了。沈青葙放下?笔,下?意识地摸了下?头上还没完全痊愈的伤痕,也许,这就是个借口。
门外嗤一声轻响,似是飞鸟从山外落下?,沈青葙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水晶珠串的帘子哗啦一响,齐云缙一手提着草猞猁,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喂,某要出去几天!”
沈青葙吓了一跳,跟着跳出一个念头,你出去不出去,做什么跟我说??
齐云缙看着她,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丢了过来:“这小崽子看着不大?精神,该喂药了!”
“娘子,”夜儿匆匆走来,突然看见?齐云缙,愣了半天才继续说?了下?去,“裴舍人请见?!”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事需要出去一天,先不加更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