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在听见那一个请字时,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又瞬间绷紧,跟着掩饰好重伤未愈时有些蹒跚的步伐,跟在夜儿身后,慢慢向书房走去。
他很担心她不肯见他,可此时她肯见,担心不减反增,一路走过来时,竟有些心慌意乱的感觉。
他怕被她看出破绽,但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他又渴望被她发现破绽,只要她肯给一句安慰,就抵得上?千万种灵药。
前面就是书房,裴寂的步子略略一顿,一霎时生出千头万绪。安邑坊中当胸刺下的她,长安城门前奋不顾身扑过来的她,在他怀中笑语嫣然的她,冷冰冰不肯对他多说一个字的她,一时之间,重重情绪交缠,竟让他有些近乡情怯,不敢迈出这一步。
眼前珠帘却在这时打起,齐云缙的身影猝不及防撞进了眼中。
他手里提着一个毛绒绒的幼崽,正往沈青葙手里送,她跪坐在书案前侧过脸看他,头顶刚好到他腰际,一刹那间,裴寂的呼吸停住了。
是他?那个在青庐里拿掉她遮面团扇的男人?
当?时他们一站一坐,恰恰也是这个高度!
脸上顿时失掉了血色,裴寂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心口,齐云缙??过脸看他,低眉一抬:“你来做什么?”
裴寂没有听见他的话,现世的一切都凝固了,眼前是应琏冷寂的尸体,她当胸刺下那一刀,青庐里红衣的男人,长安城门下凌空飞来的冷箭。
最?后都化作?沉甸甸的现实:齐云缙手握右卫兵权,与应长乐来往密切,对她觊觎已久。
一点冷厉的光芒在眼中闪过,裴寂断然压下所有缭乱的思绪,看向沈青葙:“沈娘子的伤势可曾痊愈?”
沈青葙看见?了他眼中刹那间出现又刹那间消失的杀意,心中一凛。这些时日他刻意放低态度,她已经有些忘了,初相识时,她是怕他的,云州那场云谲波诡的争斗中,他也曾血染绯袍,取过无数敌手的性命,他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他突然露出杀意,是为了什么?
沈青葙沉吟着,起身相见:“劳裴舍人动问,我已大安。”
裴寂打量着她,她咽喉上?的痕迹已经看不见?了,不过头上依旧裹着薄薄一层纱布,乌黑的头发从白底子里透出来,黑与白之间界限模糊,像梦中飞雪零落的长安城门。
他没有看见?他们的结局,但,哪怕拼上一切,他也绝不会让那一幕成真!
沈青葙也在打量着裴寂,他的脸色略有些青白,除此以外,再没有任何异常,沈青葙想着那日耳边的低唤声,迟疑片刻后,到底还是开了口:“我有一事一直想问舍人,那日我在津阳门外遇袭时,舍人可在附近?”
“不在,”裴寂看着她,慢慢说道,“这几天我病着,才好,所以一直不曾过来探望沈娘子。”
所以他这虚弱的脸色,是因为生病?沈青葙看着他,心中无限狐疑,以她对他的了解,即便是病着,除非实在不能动,他肯定会来看她的,到底是为什么缘故,他直到今天才露面呢?
诡异的寂静中,沈青葙怀中的草猞猁不安地拱了起来,齐云缙一伸手,按住了幼崽的脑袋,声音里满是不耐烦:“裴三,说完了不曾?说完了快滚!”
裴寂神色陡然一冷,用力抓住他蹭着沈青葙衣襟的手向外一扯,沉声道:“放手!”
齐云缙挑着眉头看他,嘴角微勾,不动声色地绷住了气力,裴寂能感觉到伤口上突如其来的剧烈撕扯,热意浸透肌肤,想是已经挣开,开始渗血。
无声的对峙中,沈青葙将草猞猁往案上?一放,起身离开。
齐云缙一把推开裴寂,追了上?去:“喂,你去哪里?某还有话要跟你说!”
沈青葙没有??答,只越走越快,齐云缙正要拦住,身后传来裴寂的声音:“这东西,是你动的手脚?”
齐云缙站住脚步,慢慢回过头来,就见裴寂两根手指捏着草猞猁的后颈皮,把幼崽提在近前细看,神色冷淡:“先下毒,再来送药,好手段。”
齐云缙慢慢走??来,一把夺过幼崽在手中摩挲着,似笑非笑:“你有证据?”
“想要的话,自然会有。”裴寂凤目中冷光一闪,“休得再来骚扰她!”
“裴三,你好厚的面皮!”齐云缙提起幼崽,慢悠悠地向门外走去,“比起某来,沈青葙更不想看见?你吧?”
身后脚步声响,裴寂追了上?来:“是阿史那思?”
齐云缙横他一眼,不露声色:“你说什么?”
裴寂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戒备,越发笃定:“买通斗金坊,雇凶杀人的,是阿史那思。”
齐云缙轻嗤一声:“这时候放什么马后炮?某去拿人的时候,你躲在哪里?”
“我记得很清楚,当?初坠崖时,只有后背上?中了两刀。”裴寂看着他,神色平静,“齐将军所赐,改日定当?奉还。”
齐云缙看着他胸前透过青衣隐约渗出的血色,慢慢勾起了唇:“是么?你确定有这个能耐?”
他笑意幽微,声音却是阴冷:“若不是某赶到,你早死透了!裴三,你欠某一条命,某总要讨点利息。”
他不再多说,纵身跳过高墙,把幼崽放回窝里,又揉了揉它毛绒绒的脑袋:“给某争点气!”
一墙之隔,裴寂抬手捂住身前不断渗出的鲜血,慢慢向院外走去。是他,前世今生,纠葛愈深,留不得。
挺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沈青葙从夹道的树荫后走出来,紧皱眉头。他不像生病,更像是受伤,她能看见?从他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血色,什么时候的事,因为什么?
“葙儿,”杨剑琼手里拿着信匆匆走来,“你哥哥来信了。”
“哥哥要??来了吗?”沈青葙顿时忘记了满腹心事,欢天喜地跑过去拿起了信。
“不,”杨剑琼叹口气,“他想去幽州边境,已经向募兵处报了名字。”
幽州,前阵子与奚怒皆作?战的地带,沈青葙顿时愣住了。
几天后,沈白洛动身前往幽州的家信送到时,齐云缙也悄悄离开长安,沿着往幽州去的路,追赶阿史那思。
他昼夜兼程,两天不到,便已追上了阿史那思,刁俊奇早在前头等着,迎上来回禀道:“郎君,使团连厨子带马夫一共一百零三个人,里头有阿史那思的亲卫四十人,另外还有二十个是沿途州县派出来护送的队伍,我刚才听见他们商议说,待会儿要去运城驿落脚。”
齐云缙冷冷说道:“先去安排,晚上?一锅端了!”
夏日长夜,草虫喁喁,流萤乱飞,运城馆驿大门上的灯笼忽地被石子扑灭,齐云缙一抬手,大批人马正要进门,驿馆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声,跟着一个男人仓皇叫道:“不好了,马棚走水了!”
黑夜之中,声音格外刺耳,霎时间惊醒了大半熟睡的人,阿史那思被亲卫簇拥着跑出来时,就见西北角上?浓烟滚滚,脱了缰的马匹四下乱跑,果然是马棚走了水。
院外,齐云缙沉着脸,低叱道:“怎么办的事?”
刁俊奇满头大汗:“方才去探路时还好好的,谁知道这么寸,赶着这会子走水了!”
眼见满院子里灯火通明,阿史那思被卫队紧紧护在中间,运城驿的人也都聚在一起张罗着救火,今夜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得手了,齐云缙一脚踢倒刁俊奇,骂道:“蠢货!”
他大步流星走开,后面刁俊奇一骨碌爬起来,飞起一脚踢倒了先前探路的人,骂道:“蠢货!”
到第二天晚上?,齐云缙即将下手时,阿史那思又被卫队簇拥着出了门,原来他房里不知从哪里来了几只硕大的老鼠,到处啃咬,不得不临时换房。
不对,昨天没啥成还能说是不凑巧,可哪有一连两天都不凑巧的?必定有人暗中作梗!齐云缙四下一望,院墙外灰影子一晃,一个人踩着树梢向远处去了,郭锻。
齐云缙登时大怒,提气拔刀,追了上?去:“贼囚汉,站住!”
顷刻间已追出去几里地,郭锻突然停步转身,朗声道:“齐将军,我家郎君要我给你带个口信,国境之内不可动手,不可连累无辜,更不可给奚怒皆开战的理?由!”
奚怒皆的六王子若是死在天授朝国境之内,沿途护送的州县都会有大批人被追责,奚怒皆更要借机开战,但,关他屁事?他只要杀了阿史那思给她出气,况且他做武将的,有仗打才有前途!齐云缙一言不发,一刀接着一刀,劈头盖脸只是往郭锻身上?招呼,郭锻并不恋战,边打边跑:“齐将军,我家郎君说了,等出了幽州边境,阿史那思随便将军处置!”
从这里到幽州边境,还要十来天的路程,他哪有耐心等那么久!齐云缙冷冷说道:“那某先杀了你!”
郭锻疾掠出去,声音夹在夜风里,远远传来:“齐将军还是等等吧,一天不到边境,我就一天不让将军得手!”
齐云缙重重掷出一箭,箭头的冷光映着黯淡星光,很快落在地上,郭锻已经走得远了。
七月下旬时,每天蜗牛一般赶路的阿史那思终于出了幽州边境,踏上奚怒皆国土,齐云缙黑巾蒙面,蓦地从天而降,一刀劈来!
阿史那思猝不及防,惊叫声中,后心先是一疼,不知何处飞来一支羽箭,正中致命处,几乎与此同时,齐云缙的金背刀重重劈下,登时身首异处。
远处,裴寂将第二支箭,对准齐云缙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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