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索秋风中,天子驾幸东都的车马逶迤数十里,快快向洛阳行去,沈青葙跟在队伍里,半卷车帘看着道?旁零星掉落的槐树黄叶,目光沉沉。
她原是打算从此回?家奉养母亲,远离宫闱的,却因着神武帝一句话,不得不继续跟着去洛阳,只是,神武帝依旧沉浸在丧失爱女的悲痛中,诸事都没心思,是以沈青葙至今也没有明确的身份,只含糊跟着梨园子弟一道?走,事事都不方便?。
前面突然传来一阵銮铃响,王文收带着两个黄衣的小宦官,拍马向后跑来,老远就招手叫她:“沈娘子!”
赵福来两天前已经与应珏一道?启程前往幽州,如今王文收是神武帝身边最得用?的心腹内侍,沈青葙连忙吩咐停车,刚刚走下来,王文收已经催马到了跟前,笑吟吟说?道?:“沈娘子,有喜事,快些接旨吧!”
接旨?沈青葙吃了一惊,连忙在道?旁跪下,周遭赶路的车马紧跟着也纷纷停下,一片肃穆中,王文收翻身下了马,接过小宦官递上的圣旨展开,朗声诵读:“敕曰:兹有沈氏青葙系出名门,德才兼备,秀毓清行,传于椒帷,特召入内宫,任尚宫局司言。敕命。”
天授朝内宫六局,以尚宫局为?首,尚宫局下设司记、司言、司簿、司闱四司,司言乃是司言司的主事,正六品,专掌宣传启奏之事,天子颁下的敕令处分等等,都由司言负责连署登记存档之后,再交付外?廷,可算是天子在内宫的中书舍人,分量举足轻重。
沈青葙没料到神武帝一出手就给了这么重要的职位,一时有些发怔,早听见王文收笑道?:“沈娘子,快谢恩吧!”
沈青葙回?过神来,连忙叩头谢恩,双手接过圣旨:“臣领旨谢恩!”
“陛下说?了,今天不必过去谢恩,等过两天得了空,自会召见你。”王文收笑吟吟地?说?道?,“沈司言,以后你我?也算是同僚了,我?比你早来几年?,好歹人头熟些,又痴长你几岁,以后你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只管来问我?。”
沈青葙忙向他行了一礼:“谢过王将军!”
“客气什么,都是为?陛下办事嘛!”王文收一翻身上了马,又往前头走去,“沈司言先走着,待会儿会有内仆局的人过来给你换车马,到时候你就跟着过去前面尚宫局的队伍吧!”
半个时辰后,内仆局果然送来了符合司言品级的车马,尚服局也送来了司言的衣饰等物,尚宫局另一名司言叶轻素亲自过来迎接沈青葙,一边领着她往前面尚宫局女官的队伍里走,一边轻声说?道?:“前任司言年?纪大了,前阵子告老还?乡,这一个多月里就只有我?一个人盯着,千头万绪实在是有些忙不开,幸亏你来了,这下总算能周转得开了,到晚间歇下来时,我?带你去清点一下这些日子的文书卷宗,也好让你提前熟悉熟悉。”
沈青葙心中一动?。前任司言已经走了一个多月,按常理推测,这个空缺应该有意定的人选才是,那么她突然被任命,会不会挡了别人的道??便?试探着问道?:“这一个多月里头,都是谁帮着姐姐处理公?务呢?”
叶轻素看她一眼,微微一笑:“下面还?有两位典言。”
沈青葙知道?尚宫局的规制,司言司除了两名掌事的司言之外?,还?有两名正七品的典言,是司言的助手,协助司言处理文书归档,此外?还?有两名正八品的掌簿、六名女史,不过叶轻素既然这么说?,就是不准备回?应她的试探了,沈青葙便?没再追问,只道?:“叶姐姐,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先去拜见两位尚宫?”
尚宫局共有两名正五品尚宫,头一位仆固隽,乃是开国功臣之后,位高权重,另一位韩叶出身贫寒,入宫几十年?,从普通宫女一路做到尚宫,沈青葙虽然对这两名顶头上司所知不多,但按照惯例,上任的头天,该当?主动?去拜会才对。
叶轻素笑道?:“方才是仆固尚宫命我?过来接你,仆固尚宫还?说?,一路上车马劳顿,就不讲究这些虚礼了,算着路程明天就能到陕州驿,在那里应当?会停留两天以上,到那时候再从从容容地?见面也不迟。”
陕州驿是一路上最大的驿站,附近还?有一座行宫,若是到陕州驿再拜会,的确比此时方便?,沈青葙点头道?:“那就明日再去拜会两位尚宫。”
她随着叶轻素一路赶去前面,内宫六局的队伍就跟在妃嫔的车马后面,放眼望去,除了随车的低阶宫人看上去比较年?轻,多数女官都是二十往上的年?纪,沈青葙思忖着,向叶轻素说?道?:“叶姐姐,我?初来乍到,许多事都不大了解,若是有什么想得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叶姐姐多多提点。”
叶轻素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你是陛下亲自提拔的人,又曾得陛下亲口夸赞,赏赐服紫,可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比的,以后只怕,还?要请你多关照我?呢。”
申正时分,神武帝的御驾先期到达驿馆歇下,随行的百官、宫人人数众多,有名有姓的还?能在附近士绅、百姓家中寻到一间干净房舍,更多人只能在道?边搭设帐篷,甚至露宿街头。
叶轻素和尚宫局其他几名女官分在一户农家住宿,唯独沈青葙被王文收特别关照,分得了驿馆的一个小小的房间,入夜之时,隔着院墙犹能看见外?面冲天的火光,是拱卫的将士们燃起了篝火,照得四野明亮如同白?昼。
沈青葙前些天都是与梨园子弟一道?借住农家,别的都还?好说?,唯独热水极其难得,所以已经连着几天不曾洗浴,此时好容易厨房里送了一桶热水过来,忙躲在房间里胡乱洗了一回?,长头发又厚又密的,擦了老半天还?是不曾干,耳边听得四周的人声渐渐低下去,想必是多数人都已经睡了,沈青葙也没点灯,趁着黑夜悄悄走去门廊底下坐着,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吹着微微的夜风,不多时,便?觉得眼皮有些打架。
正在昏昏欲睡时,突然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沈青葙一个激灵,睡意顿时全消,却在这时候,认出了那熟悉的脚步声,裴寂。
“青娘。”熟悉的低唤声很?快响起来,紧跟着鼻端嗅到了淡淡的沉香气味,裴寂走到了她身后。
想走,最终却又没走,沈青葙没有回?头,只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沉香气忽地?浓了起来,裴寂背朝她在身边坐下,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拳的距离:“我?白?日里先期赶往陕州驿安排,方才回?来,听说?了陛下对你的安排……”
声音突然停住,沈青葙茫然地?回?过脸,映着墙外?篝火的红光,就见裴寂伸手在她背后,神色有些恍惚:“青娘,你头发还?没干。”
发梢上滴的水,方才不经意便?落在他的手背上,此时他伸手去接,立刻又落下细细的一点,打湿了他的手心。
在那些梦里,她也曾像现在这样?湿着头发,不过那时候,她是坐在他怀里,由着他将沾湿在唇上的发丝,轻轻吻起。
在曾经耳鬓厮磨的那些日子里,他也曾刻意模仿过梦里的情形,强着她坐在怀里,擦着她的头发,嗅着她的香气,吻着她的红唇。
又一滴水落在掌心,分明是凉的,却像火一般,迅速燃烧。裴寂的手指有些打颤,压抑着剧烈的心跳,拈了下沈青葙的发梢。
湿湿的,凉凉的,滑滑的。
沈青葙一把拽走了头发。
发梢一甩,极细小的水滴落在脸上身上,一阵微微的凉,沈青葙来不及多想,站起身正要走时,裴寂一把拉住了她。
手上使力,拉着她在身边坐下,然后,拿过了她手里的布巾。
他声音喑哑,略显苍白?的脸色在篝火的映照下,染上浅淡的红:“夜里冷,湿着头发容易着凉。”
他俯身过来,手里的布巾包住她大半的发梢,慢慢擦了起来,是沈青葙曾经极熟悉的动?作。
不知哪里种了桂花,想是已经开了花,香气夹在夜风里悄悄弥漫,混杂着头发上的水汽和他身上温厚的沉香气,竟然意外?的和谐。
沈青葙想要推开他,眼前却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幅画面。她湿着头发坐在他怀里,他拿布巾给她擦着,一低头时,咬住了沾在她唇上的几丝湿发。
先前他的确曾这么做过,可沈青葙却无?端觉得,这并不是先前发生过的事,那似乎是藏在记忆深处的,从不曾有过的回?忆。
“青娘……”
耳边传来裴寂的低唤声,骤然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沈青葙茫然地?抬起眼看过去,裴寂低着头,身体俯得低低地?向着她,一下一下轻轻擦着湿发:“青娘,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沈青葙心里一颤,明知道?应该拒绝,却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会敬你爱你,此生此世绝不再勉强你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情,”裴寂回?过脸,声音有些颤抖,“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疯狂制造机会让他们独处,我真是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