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过午之后,车驾到?达陕州,神武帝住进行宫后,下令在此休整三天。
从西京长安到?东都洛阳七八百里路,虽然也有些不好走的山道,但?因为历来天子时常驾幸东都,是以官道修得十分平整宽阔,沿途的驿站、行宫也不在少数,其中又以陕州行宫最是豪华,占地?虽然不如两京的皇宫大,内里的布置却跟皇宫也不相上下。
只不过比起东都来,神武帝更喜欢在骊山行宫消磨,先帝时一年?里有半年?在洛阳待着,到?了神武帝,却是一年?有大半年?在骊山待着,四五年?也不一定来一次洛阳,是以这先前花团锦簇的陕州行宫早已闲置多时,虽然为了迎接圣驾精心收拾过一次,却依旧掩不住萧索之气。
沈青葙跟着尚宫局的女官一道,住进了行宫南侧的小院,院中的长草还有一多半没来得及除去,野花零星开在草叶中间,看上去颇有几分野趣。多日里赶路辛苦,好容易能歇上三天,众人?的精神不觉都松懈下来,尤其那些年?纪小些的女史们,一边看着干杂活的小宦官蹲在地?上铲草,一边呼朋引伴,相约一道在宫苑中散闷。
沈青葙跟着叶轻素,前往正?屋拜见两位尚宫。
仆固隽看上去四十多岁,团团一张银盆脸,肤色极白?,瞳孔的颜色带着点?微微的棕色,除此以外长相与中原人?没什?么差别?,也许是出身将门,身份尊贵的缘故,仆固隽看上去带着几分高不可攀的冷肃气,看着沈青葙行礼拜见后,淡淡说?道:“坐吧。”
另一位尚宫韩叶已经年?近六十,头发花白?,神色安详,开口时是老年?人?特有的轻柔缓慢的调子:“敕书诏令这些事,沈司言从前是否接触过?”
沈青葙还没坐定,连忙又起身回答道:“在公主府的时候曾经起草过谢恩折子,另有些府中谕令。”
仆固隽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一顿,很快说?道:“以后不要再?提公主府的事。”
沈青葙心中一凛,跟着听见韩叶轻缓的声音:“你才到?前面来,大约还不知道,近些天圣人?心情不大好,听不得人?说?起那些人?事。”
哪些人?事?沈青葙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应长乐。
那天在骊山行宫长谈时,神武帝并没有避讳提起应长乐,但?若是连两位尚宫都郑重其事地?下了吩咐,想?必此刻宫中已经将应长乐当?成了禁忌,她那晚那样大胆地?说?了那些话后还能够全身而退,也实在是侥幸了。
沈青葙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神武帝已经有了年?纪,哀痛伤心之下,难免会损伤身体?,但?愿这事,能早些结束。
行宫东苑,裴寂跟在应琏身后走进大门,低声说?道:“昨天臣与刘贯一道过来,把宫里所有的地?方?都重新收拾了一遍,可能触犯忌讳的东西都先行处理了,不过行宫这么大,就怕还有什?么疏漏的地?方?,殿下这段时日千万小心,别?犯了忌讳。”
应长乐死后,素来百无禁忌的神武帝突然多出了许多忌讳,最明显的是,一向以天下羯鼓第一人?自诩的神武帝,命人?把所有羯鼓都收进了内库,永久封存,甚至在出发来洛阳之前,还遣散了梨园子弟中所有的羯鼓供奉,又把长鞭这些应长乐以往喜欢的东西也都封存了,前两天有个宫女不留神穿了一条红裙,被神武帝看见后,立刻拖出去杖责五十。
是以这阵子,神武帝的近身侍臣个个都是如履薄冰一般,生?怕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触怒天颜。
应琏抬眼望着北苑神武帝的住处,叹了口气:“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当?初真不该放任不管,我应该拦下她的……”
“拦下一次,也拦不下第二次。”裴寂道,“公主心志坚定,要做的事无论?如何都会做。”
“那就多拦几次。”应琏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无为,我近来总觉得,这不是我的本心,这一切都不是我的本心,如果我不是首先想?着自保的话,应该能拦下七妹。”
“若是不先自保,那就谁也救不了。”裴寂道。
应琏低着头,手指用力按着眉心,低声道:“虽说?是这个道理,但?若是想?留住的全都没了,就算保住自己,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不再?多说?,迈步向内室走去,裴寂目送着他离开,这才返身往自己住处走,墨砚很快迎上来,捧着一卷文书:“郎君,尚宫局的情况都调出来了。”
裴寂伸手接过,下意识地?,也揉了揉眉心。昨夜比起从前,她的态度似乎柔软了很多,然到?最后,她还是挣脱他,离开了。
她是不肯原谅他的,她看起来娇柔,内心却极其坚韧,他曾那样待她,若是不把这个心结解开,她是不可能原谅他的。
然而这个心结,又让他如何去解?不管有什?么理由,那些卑劣的事情都是他做下的,他没资格奢望她的原谅。
裴寂又揉了揉眉心,努力驱散缠绕在心头上的,压抑绝望的情绪。她如今在御前做事,天子心意本就难测,更何况神武帝正?在哀痛懊恼的头上,脾气比从前越发诡谲,只要她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他得尽一切努力,确保她的安全。
裴寂慢慢翻着卷宗,如今她做了女官,见面比从前更不方?便,该怎么找个机会,把这些情况告诉她呢?
在陕州的最后一天,沈青葙受到?了神武帝的召见。
他靠着引枕歪在御床上,一条腿屈起,一条腿伸直,懒懒说?道:“朕才刚想?起你来,这几天在尚宫局还习惯么?”
“臣一切都好,正?跟着两位尚宫熟悉办事流程。”沈青葙偷眼打量着神武帝,暗自吃惊。半个月不见,神武帝越发消瘦得厉害,两颊凹陷,嘴唇周围显出两条深深的纹路,原本浓黑的胡须有一小半沾上了星星点?点?的灰白?色,唯独一双眼睛依旧明亮,只是目光并不像从前那样锐利,而是带着无限的疲惫。
在这个年?纪,突然瘦了这么多,只怕不是好事,
“仆固隽和韩叶啊,”神武帝屈起手指,有意无意敲着,慢慢说?道,“一个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一个万事都能和稀泥。”
他哂笑一声:“朕倒是忘了,你是跟着她们两个,以后有你好受的。”
“仆固尚宫做事严整,滴水不漏,韩尚宫心细如发,宽和慈爱,”沈青葙小心着措辞,“臣跟着她们,学到?了不少东西。”
“才两三天而已,能学到?什?么?”神武帝明显不相信这些场面话,指了指书案上的纸笔,“你既做着司言的活计,日常誊录诏书函件是少不了的,朕还不知道你字写得怎么样,去写几个字让朕看看。”
徐莳带笑的声音忽地?从殿外响起:“陛下,十一娘的字是出了名的好,怎么陛下还不知道吗?”
沈青葙抬头看时,就见徐莳亲手捧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她一身素淡装束,脂粉不施,发髻上只零星戴了几支嵌绿松石的银钗,衬着娇俏的笑容,看上去十分赏心悦目:“陛下,十一娘也是郑师的弟子呢,楷书是跟着郑师学的,郑师时常夸她天资好又能沉得下心,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呢。”
神武帝稍稍坐正?了一些,懒懒说?道:“写吧,让朕看看到?底怎么样。”
沈青葙蘸了墨,提笔写了下去,耳边听见徐莳还在轻言细语地?说?着话:“除了楷书,十一娘还写得一笔王右军行草,是跟着王固老夫子学的,我觉得她的行草,写得比楷书还要好呢!”
“是么?”神武帝稍稍提起点?兴致,坐直了身子探头看向书案,“女子很少有写行草的。”
哎呀一声,却是徐莳看见食案上摆着的点?心一个没少,嘟起了嘴:“陛下,我早起亲手做的软香糕,眼巴巴地?送过来给?陛下,怎么一口都没吃?”
神武帝笑了下,道:“没什?么胃口。”
“那也得吃呀,”徐莳打开食盒,捏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粉团送到?他嘴边,柔声道,“这个是雪梨糕,把新鲜梨子榨成汁,拿细纱布滤了渣滓,掺着米面蒸的,我还加了点?糖桂花,好吃呢。”
神武帝张嘴吃下去,眼睛瞧见沈青葙那边已经写了两行字,不觉起身下榻,走到?近前看了,却是《诗经》中的字句,第一行是小楷: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第二行是行草:受命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
诗句是赞颂周天子的,用在此时自然合适,这一笔字也十分漂亮,神武帝看了多时,点?头赞道:“不错,看上去很下了些功夫,长乐以前也是习行草的……”
话说?到?一半突然噎住了,沈青葙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徐莳唇边还带着笑,目光却带着点?慌张窥探神武帝的脸色,神武帝一时脱口而出,此时反应过来,脸色也沉下去,停了半晌才道:“不过,她性子不耐烦这种安静的事,学几天就烦了,最后还是丢开了。”
徐莳手里拿着那盘糕,抿了抿嘴唇,却没敢接话,沈青葙想?着仆固隽的提醒,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一横心,低声道:“臣曾听公主说?过,是陛下亲手教她写字,公主还说?陛下的行草极是神骏,堪称当?世第一。”
半晌,神武帝懒懒地?走回去,摆了摆手:“行了,都退下吧,朕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沈青葙跟在徐莳身后走出去时,就见徐莳长长地?吐一口气,低声道:“方?才吓死我了,你不知道,都没人?敢在陛下面前提起……”
她握住沈青葙的手:“十一娘,以后你多往前面走动走动,有你在,好歹陛下也能多说?几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