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逶迤,沿着平直的官道向前行进,狄知非跨马跟在队伍侧旁,目光下意?识地一望,沈青葙微微露出半边的芙蓉面立刻便跳出周遭的环境,清凌凌地显现在眼前,就好像两个人?之间并没有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隔着这许多?车马行人?似的。
狄知非不由自主咧嘴笑了一下,待要催马追过去打招呼时,耳边突然响起了狄一娘昨天的话:你喜爱谁都好,唯独她不行!
喜爱她吗?狄知非将手里的缰绳又拽紧了些,在此之前,他?从来?没多?想?过这个问题,然而被狄一娘这么一说,反而提醒了他?,让他?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喜爱她吗?肯定是?喜爱的,千秋节在麟德殿中,她是?那样的光彩夺目,让他?只看一眼就记在了心里,所以?去骊山行宫的路上看见她时,他?想?也没想?,直接冲过去打了招呼。
后面同在行宫,时不时也能碰面,他?很喜欢跟她说话,不过也仅限于此了,窦季婴一向说他?赤子之心,他?的确很少考虑男女之别,也不像别的少年郎那般为着情爱时喜时悲,他?觉得?她诸般都好,弹得?好琵琶,生得?好样貌,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像带着音乐的调子,让人?不由自主地喜爱,所以?只要有机会?,他?总要跟她打个招呼,说上几句话。
除了那天。那天她听说裴寂冒死相救的事情后,眼睛湿了,脸上的神情迷茫得?厉害,那一刻他?看着她,心里突然软到了极点,那是?从不曾有过的体验。
不过,他?还是?不曾多?想?过,直到昨天狄一娘屏退所有人?,压低声音问他?,是?不是?喜爱沈青葙。
那个时候,狄知非才头一次意?识到,他?与她之间,也可以?不仅仅是?偶尔碰见了,偶尔说几句话的缘分?。
狄知非心里想?着,不由自主加了一鞭,马匹快快地向前跑去,沈青葙的容颜看得?越发清楚了,依旧像平时一样,捧着文书,微微低着头,看得?专注。
再走几步就能赶上,狄知非却?又扯住缰绳,让马匹慢下来?。昨天姐姐是?怎么说的?她道,沈青葙纵然千好万好,也是?失节之人?,岂能做狄家的冢妇!
狄知非抬抬眉,笑了一下。狄家的冢妇又能如何?十年之前,谁知道狄家是?什?么人?!即便是?现在,没有了姐姐这个英国公夫人?,又有谁知道狄家姓甚名谁?可她却?是?不一样的,所有人?记住的都只是?她,不需要什?么门第出身,更不需要任何修饰,单只是?一个她,就已经是?最璀璨夺目的存在。
要他?说,什?么狄家,什?么失节,用?这些世俗的条条框框去衡量,当真是?玷辱了她!
狄知非向障泥上踢了一脚,正要赶上前去,队伍前面一个黄衣的小?宦官却?急匆匆地跑过来?,老远就问:“今天是?哪位司言当值?陛下急召!”
又见沈青葙探头答道:“这位小?内侍,今天是?我当值。”
“呀,是?沈司言啊!”小?宦官满脸堆笑,急急忙忙说道,“有紧急军情,陛下正让中书舍人?起草诏书,沈司言需得?快些过去连署归档!”
车子很快停住,沈青葙扶着侍婢下了车,快步向前走去:“我这就随内侍前去。”
身后一阵马蹄声急,狄知非催马赶上,到跟前时一跃跳下,将马鞭往沈青葙手里一丢,笑道:“骑马过去吧,陛下的御驾在最前头呢,走路得?到什?么时候!”
沈青葙犹豫了一下,见他?笑容明朗,便也没再推辞,握着马鞭飞身上马,跟着回头一拱手:“多?谢狄校尉!”
“去吧,”狄知非咧嘴一笑,“待会?儿把马交给左卫就行。”
他?站在原地,眼看她扬鞭催马,一路向前飞驰而去,天水碧的裙角如花影翩飞,渐渐去得?远了。
御辇停在道旁,四周临时围起步障,神武帝坐在路侧的凉亭里,漫不经心地说道:“……康显通在呼河首战告捷,杀敌两千四百人?,俘虏奚人?八百,俘获战马四百匹,夺旗一百,许观,你照着以?往的惯例,拟诏嘉奖,昭告天下。”
中书舍人?许观连忙蘸墨提笔,飞快地草拟完圣旨,又拿纸吸干了墨,双手递给王文收,王文收接过后呈给神武帝,神武帝微微垂目,就着他?的手看过一遍,指了两处命他?修改,正说着话,忽地听见马蹄声响,抬眼一望,就见步障之外,沈青葙纵马奔了过来?,爽朗秋风拂着她额前的碎发,髻上一支水晶钗映着日色发出彩虹般斑斓的光芒,一时明丽无俦。
神武帝原本是?意?兴阑珊,此时突然觉得?精神一振,唇边不觉浮现出笑意?,指着她向王文收说道:“你怎么传的旨?催得?人?骑着马就来?了!”
王文收这几天哪儿见他?有过笑模样?此时突然见他?有了笑容,不觉心里一宽,连忙陪笑说道:“想?是?沈司言怕陛下等得?急了,这才骑马过来?奉诏。”
神武帝轻笑一声,紧跟着就见步障上缠枝花的影子一晃,沈青葙快步走了进来?,向着他?福身行礼。
此时许观已经改完那两处,神武帝接过来?看了一眼,递给沈青葙:“青葙,照着誊录一遍存档。”
宦官连忙新摆了一张书案,沈青葙在案前坐定,提起羊毫,一笔小?楷流利地写了起来?,神武帝微微向前探身,正看着她运笔时的意?思,王文收凑近了小?声说道:“陛下,裴舍人?请见。”
神武帝皱了眉:“他?来?做什?么?”
王文收见他?虽然看起来?不大高兴,却?也没说不见,忙点点手让人?放进来?,少顷,裴寂快步走来?,正要上前见礼时,神武帝摆手止住,板着脸问道:“你来?做什?么?”
“陛下,往前一百二?十里的福灵山有一位牛姓医师,据说医术十分?高明,”裴寂微微抬了头,说道,“臣来?请陛下旨意?,是?否传他?过来?给陛下请脉?”
“朕好好的,请什?么脉?”神武帝横他?一眼,“没事找事!”
裴寂没再多?说,只躬身站在边上,静候吩咐。
他?神色恭肃,目光自始至终不曾移动过分?毫,可神武帝却?总觉得?,他?就是?在偷偷看着沈青葙,再想?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民间大夫,哪里需要他?亲身跑来?说一趟?还不是?为了见沈青葙!
都在专心办公事,他?倒好,尽顾着惦记佳人?。神武帝轻哼一声,道:“裴寂,朕记得?你字写的不错,去,写几个给朕看看。”
宦官搬来?书案,递过纸笔,裴寂提笔要写时,终于忍不住,飞快地瞥了沈青葙一眼。
她正低着头认真抄录圣旨,纤长的脖颈弯出一个柔美的角度,手中羊毫与手腕垂直,下笔时很稳,看起来?丝毫不曾为外物分?心。裴寂心中亦喜亦忧,原本是?担心她头一次在御前办差,万一紧张起来?出了差错,他?在场的话也好及时援手,但?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她比他?以?为的要沉稳得?多?,她已经彻底成长起来?,担得?起任何大事。
耳边传来?神武帝不满的声音:“裴寂,你不写字,东张西望的做什?么?”
裴寂连忙收回目光,凝神定气?,提笔写了起来?,刚写了几个字,余光里瞥见沈青葙停了笔,双手捧过圣旨递给许观,跟着将誊录完的副本递给许观署名,之后自己也在最下面署了名字,注明了时间、地点、原由,又提笔写了编号。
眼见她一路办下来?毫不迟疑,就连存档的编号也是?提笔就来?,丝毫不曾想?过,想?来?是?这几天已经将司言司的文书卷宗熟记于心,裴寂放下心来?,连忙又写了几个字,只听神武帝说道:“裴寂,朕记得?你也能写行草?写来?朕看看。”
裴寂连忙另开一列,提笔写了下去,不多?时脚步声动,神武帝背着手走到跟前,低头看着,轻笑一声:“你也写的王右军《丧乱帖》。”
那天沈青葙写字时,他?便看了出来?,习的是?王右军的《丧乱帖》,他?记得?裴寂也习的王右军体,只是?不知道沈青葙这笔字是?先前就学的,还是?跟裴寂在一处时,跟着他?又练习过的?
他?心里想?着,便问了出来?:“青葙,你习的也是?王右军《丧乱帖》?”
“是?,”沈青葙起身答道,“臣自幼便是?习王右军体。”
如此说来?,是?她自己学的,跟裴寂没什?么关系。神武帝几步走到她面前,立刻察觉到裴寂的目光追了过来?,神武帝只当没看见,定睛看着沈青葙誊录的圣旨,一个个漂亮的卫夫人?小?楷,圆润秀美,果然字如其?人?,再看裴寂那边,楷书厚重?,行草飞扬,也是?极漂亮的字。
再看这两个人?,男子俊雅,如青松翠柏,女子柔美,如明月行云,无论容貌还是?才学,这两个人?当真称得?起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过很可惜,并不是?一对。
神武帝哂笑一下,怪得?了谁?分?明是?一桩好事,却?被裴寂自己办成了那样,这会?子想?要追悔,岂能让他?那么容易就办到?
神武帝慢慢走回去坐下,多?日来?阴霾的心境,突然透进来?一丝轻快的亮光,便笑吟吟地看着沈青葙说道:“青葙啊,改日有空的话,朕亲自教你习字。”
沈青葙有些意?外,但?还是?欠身行礼:“这等小?事,怎么敢有劳陛下?”
裴寂心中一凛,立刻停笔望向神武帝,神武帝得?到了意?料中的反应,心里越发得?趣,瞧着他?一抬眉,笑了起来?:“不算什?么,朕这笔字写得?还是?不错的,比你请的那个什?么王固老夫子应该是?强点,得?了空朕亲自点拨点拨你,你放心,必定让你超过这里的某个人?。”
沈青葙连忙拜谢:“臣先行谢过陛下!”
裴寂心中狐疑无限,只是?盯着神武帝,窥探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神武帝更是?好笑起来?,摸着胡子瞧着他?,忽地说道:“今天看见你们两个,倒让朕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裴寂本能地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紧跟着就听神武帝说道:“对了青葙,你还不知道吧?当初在梨园赌赛时你胜了兰台,朕其?实是?有意?召你入宫的,不过,裴寂抢先一步求了朕,要朕不要留你,朕也是?上了他?的当,被他?拿话诳住了,只得?眼睁睁放你回去,你可千万不要怪朕,要怪就怪裴寂吧,是?他?在背后算计你呢!”
裴寂吃了一惊,想?要说点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一切都是?他?做的,他?无从分?辩,也无可分?辩。裴寂默默地看了沈青葙一眼,低下了头。
沈青葙愣在原地,指甲掐进手心里,一股迟来?的愤怒涌上来?,连手心传来?的疼痛都压不住。果然是?他?!当初她就这么怀疑过,追问过几遍他?一直避而不答,原来?果然是?他?!
她当初那般全心全力,却?被他?轻而易举断绝了前途,亏她当时走进梨园时,还那般忐忑紧张,又那样满怀希望!
只是?眼下,却?不是?该当愤怒的场合。沈青葙很快平复了心绪,平静说道:“臣怎么能怪陛下?能为陛下献艺,已经是?臣万千之幸,况且臣如今求仁得?仁,有此境遇,全都是?仰赖陛下。”
神武帝哈哈地笑了起来?,眼睛瞧着裴寂,向沈青葙说道:“你先退下吧,改日得?了空,朕再传召你。”
“是?,臣告退。”沈青葙卷起抄录好的圣旨捧在手中,并不看裴寂一眼,转身离开。
裴寂连忙放下笔,正要跟着告退时,神武帝瞧着他?,笑吟吟地说道:“谁让你停的?快写,接着写,把这几页纸都写完,来?人?,给他?再添点纸!”
王文收忍着笑,亲自上前添了几张纸,小?声道:“裴舍人?,快写吧!”
裴寂目送着沈青葙的背影消失在步障之外,这才提笔蘸墨,重?又写了起来?,只是?写着写着,笔势突地一变,一笔行草入了草书,又入狂草,他?越写越急,越写越快,原本姿态优雅,此时一变而成大开大合之势,铁钩银画,笔落惊动风雨。
神武帝笑吟吟地看着,许久,赞了一声:“好!”
步障之外。
枣红马还拴在道边的柳树下,沈青葙解了缰绳,将文书递到随行的小?宦官手里,跟着一跃上马,加上一鞭,泼喇喇地朝着队伍后面去了。
秋风微凉,吹起额前的碎发,沈青葙越跑越快,重?重?又加一鞭,迎着风声,吐出胸中一股郁郁之气?。
果然是?他?,占了她还不够,还要永远困住她,要她只能待在他?身边,永无出头之日——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况且,他?既然已经做出这种事,为什?么上次又要救她,又要她原谅?做了坏人?,难道不是?应该做到底吗?为什?么要让她一再困在过往,为什?么要让她翻来?覆去,迟迟不能够解脱?
那股压抑已久的情绪越来?越沉,沈青葙又加上一鞭,枣红马猛地发力,正要奔出时,辔头突然被抓住了,狄知非骑着一匹黑马,探身向她,低声道:“一路上宫眷众多?,马行太快,容易惊扰了众位贵人?。”
沈青葙回过神来?,连忙控住缰绳,低声道:“是?我冒撞了,多?谢狄校尉提醒。”
狄知非看着她,她脸色有些发白,嘴唇不自觉地抿着,似有许多?烦恼的事情萦绕心头,可方才她奉诏前去时,分?明还是?明朗的容颜,面圣之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狄知非拨转马头与她并肩向后走去,笑着问道:“差事办完了?”
“办完了。”沈青葙控着缰绳,慢慢地往前走着,“多?谢狄校尉的马。”
“你骑马骑得?很好呀,”狄知非侧过脸看她,“是?从小?学的?”
“从小?跟着我哥哥学的。”沈青葙眼中流露出笑意?,跟着却?叹了一口气?,“我哥哥如今在幽州从军,已经许久不曾捎来?书信了。”
“幽州啊,是?康节度麾下,还是?石节度麾下?”狄知非问道。
沈青葙心中一动,抬眼看着他?,道:“在康节度麾下。”
“我姐夫应当认识那边的人?手,我托他?帮你问问令兄的消息。”狄知非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白白的牙齿,“你等我消息!”
“那就多?谢狄校尉了!”沈青葙眉头舒展开来?,在马背上向他?拱手。
狄知非瞧着她隐约的笑容,眼梢不觉也飞扬起来?:“你方才去了御前,应该也知道前方的军情,康节度使首战告捷,令兄既在他?麾下,必定也有嘉奖,你放心吧,等令兄归来?,必定是?朱紫加身!”
沈青葙不觉含了笑,轻声道:“多?承狄校尉吉言,我也不奢望别的,只盼着哥哥能平安归来?吧。”
身后銮铃声响,裴寂拍马赶来?,老远望见并辔走着的沈青葙和狄知非,不觉呼吸一滞。
作者有话要说:神武帝:朕动一动小手指,你裴三郎就死得透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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