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葙在最初的惊讶过后,认出了曹五贞。
她形容憔悴,从?前冷淡骄傲的神色已经消失殆尽,此时低眉垂眼向她福身行?礼:“见过沈司言。”
沈青葙连忙还礼,道:“多日不见,曹姐姐一切可好?”
曹五贞涩涩一笑,低下了头:“没什么好不好的,活着罢了。”
借着道旁灯笼的光,沈青葙看见她的手?有些不自然地?弯着,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曹五贞察觉到了,举起来看了看,自嘲地?一笑:“当?初在行?宫审问时上了拶指,以后再想像从?前那样弹箜篌,大约也是难了。”
沈青葙吃了一惊,她受审之时,虽然被关了几?天,但?却丝毫没有用刑,饮食什么的也算周全,她还以为像曹五贞这些乐师,丝毫不参与文书机要的,应该比她的嫌疑更轻,难道竟不是吗?不由得追问道:“难道你们都动了刑?”
曹五贞抽了下嘴角,似是想笑,最后却又凝固在那里,转过了脸:“都动了刑,我已经算是好的,刚上了拶指,我阿耶就?托人把?我弄出来了,那个慕九郎,两条腿都被打废了。”
沈青葙心里一紧,半晌才又问道:“那么,卫先生呢?”
曹五贞转回头看着她,颜色偏淡的睫毛上挂了一层水雾:“也上了刑,后面是我求阿耶想法?子,把?他放了出来,不过,这古琴的国手?,以后怕是没有了。”
沈青葙喉头哽住了,半晌,涩涩说道:“对不起,这些我都不知道,若是我早些知道,一定去求陛下放你们出来。”
“你那阵子也关着呢,还能怎么办?”曹五贞语气平静,早已没有了当?初针锋相对时的尖刻,“沈司言,我今天来,是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沈青葙道,“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尽力。”
“卫先生的事。”曹五贞平静的声调突然一紧,像是哽住了,半晌才又重新说了下去,“卫先生想为公主守陵。”
她像是害怕一停下来就?再难说出口,所以也不管沈青葙如何反应,只管飞快地?说了下去:“我跟阿耶来了洛阳,卫先生独自留在长?安,他不愿再入尘世,想剃度为僧,从?此守着公主的陵墓,我劝不动他,也求阿耶想了许多法?子,可还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得到允准,沈司言,我听说你如今很得陛下看重,能不能帮帮我,啊不对,是帮帮卫先生?”
沈青葙怔怔地?听着,眼前突然出现了那天夜里,卫恒鹤徘徊在应长?乐寝殿之外的孤独身影,眼睛有点湿,半晌,才喑哑着声音说道:“好,我去想法?子。”
曹五贞松一口气,脸色却更苍白了,福身向她行?了一礼,低声道:“谢谢沈司言。”
她直起身来,看着沈青葙涩涩一笑,道:“从?前你刚进公主府的时候,我生怕你抢了我的位置,总对你百般刁难,后面我才知道,我便是拍马也赶不上沈司言,先前那些做法?真是可笑又可悲,今日向沈司言当?面陪个不是,请沈司言原谅我吧!”
话音刚落,她重又行?下礼去,沈青葙连忙双手?扶住,温声道:“当?初我们素不相识,有些误会也是难免,曹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曹五贞笑了下,半真半假说道:“我就?算想放在心上,也不可能了,你走得太远太快,我这样的人,早就?被甩在后面啦。”
她回头望望远处正往这边巡逻的金吾卫,道:“我是趁着今天刚搬来到处忙乱,偷着过来找你的,我如今在宫里没有身份,只是跟着阿耶,大约再过一两天就?得出宫去了,若是你有了消息,跟我阿耶说一声,也是一样的。”
“好,一旦我有了消息,立刻告诉曹公。”沈青葙猜测着她帮卫恒鹤的原由,试探着问道,“曹姐姐,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曹五贞叹口气:“我想等?养好了手?进梨园,继续弹箜篌,可我阿耶说,乐师身份低贱,我天资又不够高?,就?算再努力也挤不进一等?一的位置,况且这次的事也实在让人后怕,所以,我阿耶正在给我找人家,想要我早些嫁人。”
她瞧着道边的细草,唇边带了一丝无奈的笑:“我当?年初学琵琶的时候,你师父罗黑黑在长?安最是知名,那会子我还想着,等?我学成,肯定能像她一样闻名天下,结果?后面发?现琵琶上面天分不够,不得不改学了箜篌,好容易学出点模样,又碰上这回事……等?嫁了人生了孩子,一天到晚绑在内宅里,哪里还有功夫弹箜篌?想想真是不甘心啊!”
沈青葙心中不由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轻声道:“曹公是通情达理的人,若是你不想嫁人,要么就?跟曹公再商量商量?”
“罢了,我阿耶也是为了我好,我心思太杂乱,不能够专注于箜篌,将来成就?也有限。”曹五贞转过脸看她,眼睛里突然迸出一星火样的光芒,点亮了她憔悴的容颜,“沈司言,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天分这么高?,心志又这么坚定,也许我不该说这话,但?我总觉得,就?算你进了尚宫局,也千万别丢下琵琶呀,以你的能力,将来肯定是国中琵琶第一人,丢掉了就?太可惜了!”
沈青葙看着她亮闪闪的眸子,不由自主说道:“好,我决不丢下琵琶!”
曹五贞轻轻叹着气笑了起来,眼角几?痕浅浅的纹路,为她秀丽的容貌平添了几?分岁月锤炼出的韵致:“那就?太好了!”
不远处灯火闪烁,金吾卫看看就?要巡到近前,曹五贞飞快地?说道:“我该走了,若是卫先生的事有了消息,一定记得跟我说一声啊!”
她闪身向树后一钻,分开长?草,躲躲闪闪地?往掖庭的方向去了,沈青葙停了片刻,这才回头往尚宫局走去,一路上想着曹五贞方才的话,不由得感慨万千。
谪仙般的卫恒鹤要剃度出家,为应长?乐守陵,一向斤斤计较的曹五贞为了他求到自己头上,还与她化?解了过去的龃龉,这世间?的事不到跟前,谁又能料到会是什么结果?呢?
更加想不到的是,曹五贞竟然劝她不要丢掉琵琶,沈青葙想着她被酷刑伤到的手?指,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手?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指腹上丝弦磨出来的茧子似乎淡了些,经常握笔的中指关节处,茧子却越来越厚了。沈青葙不觉笑了下,连日来忙于公事,已经许久不曾摸过琵琶,看来该从?新捡起来了,只是不知道再这么练下去,这一双手?,到最后会长?出多少茧子呢?
第二天一早,苏延赏悄悄离开洛阳,前往幽州查察康显通杀良冒功一事,因是秘密查办,朝中所知的人并不多,而沈青葙拟诏的事,也只有同是当?事人的王秀和身为上官的仆固隽、韩叶知道。
仆固隽细细看完那纸诏书,亲手?锁进密件柜中,低声道:“想不到她竟有这份能耐。”
“莫说年轻一辈,就?算在老一辈中,也极是难得了,”韩叶咳嗽着,断断续续说道,“看来背后下了不少功夫。”
仆固隽点点头,道:“有天分又肯下功夫,也就?难怪陛下对她另眼相看。”
“说起来,连我都不曾想过拟诏书,”韩叶抿了一口冰糖梨水,压下喉咙间?的痒痒,“真是惭愧,若昨天夜里换做是我,只怕要向陛下谢罪了。”
“尚宫之职,原本也没要求拟诏。”仆固隽转过头看她,“韩尚宫,你咳嗽了好些天了,是不是请医师来看看?”
门外,张玉儿正躲在窗边凝神听着,余光里瞥见方才去取纸的侍婢已经返回,连忙站直了,扬声说道:“仆固尚宫,我能进来吗?”
门里,仆固隽收好钥匙,道:“进来吧。”
张玉儿走进门来,行?了一礼:“仆固尚宫,韩尚宫,今早我与王典言交接时,王典言说昨夜陛下有下诏书,但?我方才在新归档里没看见,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
“那是密件,归在密件里,”仆固隽习惯性地?皱了眉头,“怎么,王秀没告诉你吗?”
“没有……啊,也许是我没留神听,”张玉儿忙道,“不怪王典言,应该是我没留神,仆固尚宫千万别责怪她。”
仆固隽的语气严厉起来:“你总是替她遮掩!她也该更仔细些才是,老这么丢三落四的,成何体统?”
韩叶抿着梨水,淡淡一笑:“要么还是让王秀过来一趟吧,我当?面说她一回,想来她以后会更勤谨些。”
“王典言昨儿熬了大半夜,这会子在补觉呢。”张玉儿满脸担忧,“王典言应该是跟我说了的,肯定是我没留神,这事不怪王典言,都是我的错。”
“行?了,你也不用次次都替她遮掩。”仆固隽道,“你一味护着她,看似替她好,但?她要是习惯了有你托底,以后只怕会越来越懒散,今后还怎么上进?”
张玉儿急急分辩道:“这次真不是王典言的错,是我没留神听……”
“行?了,此事就?此打住。”仆固隽一抬手?,五指并拢,做了个停的手?势。
“是!”张玉儿只得答应下来,想了想又问道,“我听说,那封诏书是沈司言现写?的?沈司言真是厉害,放眼整个尚宫局,也只有两位尚宫能与她相提并论了。”
韩叶看她一眼,没有说话,许久,仆固隽淡淡说道:“是啊。”
尚宫局后廊,沈青葙补了一个时辰的觉,刚刚起床,就?见王文收手?下的小宦官□□匆匆走来,笑嘻嘻地?说道:“沈司言,陛下要你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