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葙走进仙居殿时,神武帝正坐在书?案前写字,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道:“青葙来了,坐吧。”
他指了指书?案前另一张垫子,示意她坐下?,沈青葙想起?从前入宫时所见?,唯有皇子公主和高位的妃嫔才能?坐在神武帝旁边,便没有坐下?,只陪侍在身边,道:“臣在这里就好。”
神武帝明?白她的顾虑,停下?了手中笔:“怕什么?朕让你坐,你就坐。”
他亲手将锦垫向沈青葙身前推了一下?,道:“坐吧,朕说过要教?你写字的,你不坐下?,可怎么写?”
沈青葙也只得告了罪,将锦垫往边上又?推了推,这才整理了衣衫,端正跽坐在书?案一角,王文收很快拿来一套纸笔放在她面前,沈青葙蘸了墨,握笔在手中,就见?神武帝新换了一张纸,手腕悬空,笔走龙蛇,写的却是她的名字,沈青葙。
“今天就写你的名字,”神武帝道,“你如今在尚宫局,签字署名的机会?多得很,把名字写得漂亮些,看着也舒服。”
女官的身份,即便是签字,也只能?写楷书?,为的是容易辨认,容易核对,这行草的签字其实?用?的机会?并?不多,但沈青葙没有辩解,只看着神武帝的写下?的字,在心中揣摩着起?笔落笔之势,待觉得有些把握时,这才凝神屏气?,一挥而就。
神武帝侧着脸看着,点了点头?:“有点意思,不过,还是有些稚嫩,不够舒展,你过来,朕再你写一遍,你仔细看着。”
沈青葙连忙起?身,走到他身后站定,定睛看着他握笔运笔的姿态,神武帝果然又?写了一遍,写完时微一抬头?,问道:“看明?白了吗?”
沈青葙点点头?,然而他写的太快,其实?她心里是不太明?白的,忙又?摇摇头?,轻声道:“臣愚钝,只模糊明?白了些,须得再练几遍。”
“那你就在这里练吧。”神武帝放下?笔,走去榻上歪着,隔着一段距离,瞧着沈青葙。
沈青葙双手捧着神武帝的字,恭敬放在面前,用?心揣摩着方才神武帝动笔的情形,这才重又?提笔,舒展胸怀,在白纸上写下?沈青葙三个字。
字迹落在纸上,形状看似相似,内里的韵味却并?不相同,神武帝的字神采飞扬,天然便带着一股潇洒意气?,令人神往,她的字到底还是拘谨了些,缺少了那股肆无忌惮的风采,沈青葙自然是不满意的,便只管低头?提笔,一遍又?一遍地写了下?去。
“很是用?功,”神武帝眼中露出一点微淡的笑意,遥遥向她点了点头?,“继续写吧。”
见?她全神贯注地练习,神武帝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偶一抬头?看见?殿外值守的卫士,忽地想起?前些天的事,忙向王文收低声问道:“你上次说的,那个左卫的少年郎,叫做狄什么?”
王文收立刻明?白他问的是谁,忙道:“狄知非。”
“今儿是不是他当值?叫他过来给朕瞧瞧。”神武帝笑道。
王文收心道,皇帝想看,哪怕不是狄知非当值,也必须把人叫来,忙道:“奴婢这就让人传他。”
他飞快地走出去安排,神武帝斜靠着凭几,继续看着沈青葙,心里却想起?了当年教?应长?乐习字的情形——应长?乐可没这般好耐心,每每都是写不够一篇便丢下?了,嫌写字没趣儿,不如羯鼓热闹有趣。
那样一个爱热闹的人,如今却孤零零地躺在尼庵外面,无人陪伴。神武帝心头?有些涩,却在这时,王文收走来说道:“人传来了。”
神武帝抬眼一看,一个十七八岁的俊朗少年正从门外走进来,左卫的白衣黄甲原本是极普通的装束,但穿在他身上竟意外地妥帖,腰间束带挂刀,越发显得蜂腰猿背,挺拔如松,神武帝沉沉的心头?稍稍轻快了些,点头?道:“是个美少年。”
“可不是嘛!”王文收察觉到他低落下?去的情绪,极力想要宽解,“这么年轻英俊的少年郎君,满朝中大约也只有裴舍人能?比一比了。”
“他?”神武帝微哂一下?,“年纪太大了些。”
说着话心中突然起?意,忙道:“去传他来,就说朕要下?棋。”
王文收抿嘴忍笑,道:“是,臣这就去!”
说话时狄知非已经走到近前,躬身向神武帝行礼:“臣狄知非参加陛下?!”
沈青葙正在全神贯注地练字,全没注意到他来了,此时突然被他的语声惊动,手下?一抖,白纸上落了一个大大的墨点子,抬头?看时,狄知非正好也看过来,四目相对,狄知非咧嘴一笑,眉眼飞扬。
这一来一回,全被神武帝看在了眼里,向着凭几上一靠,摸着下?巴上的胡子,不觉笑了起?来。
“陛下?,”王文收轻手轻脚地走了回来,低声说道,“已经去传裴舍人了。”
神武帝点点头?,眼睛向着沈青葙一瞟,道:“你瞧瞧,这模样这年纪,是不是挺般配?”
“可不是么,这样貌这年纪,再般配不过了。”王文收连声附和。
他两个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沈青葙耳力极佳,模糊听见?了一些,下?意识地看过去,神武帝也不说破,只向她点点手,一双眼睛带着笑,微微眯起?一点:“没事儿,你继续写,朕向狄知非问几句话。”
沈青葙连忙收敛心神,继续写了下?去,耳朵里却不可避免地,听见?了神武帝的问话:“你今年多大了?什么时候进的左卫?”
狄知非今日并?不当值,莫名其妙被叫过来,又?莫名其妙问了这些话,不过他一向心大,便也没有多想,照实?说道:“回陛下?,臣十八岁,前年进的左卫。”
“十八?”果然是个少年郎,神武帝心里越发觉得有趣,扬声向沈青葙问道,“青葙,你今年多大?”
沈青葙刚写了两个字,不得不放下?笔,起?身答道:“臣十六岁。”
神武帝与王文收互相看一眼,笑得意味深长?,点点手命沈青葙坐下?,向狄知非问道:“你成亲了不曾?”
狄知非有些疑惑,微抬了头?看着他,答道:“不曾。”
“定亲了没?”神武帝又?问道。
“没有。”狄知非道。
“很好。”神武帝嘴角翘起?一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臣如今在左卫,平日里上值操练,空闲时拉弓走马,”狄知非说着话,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沈青葙一眼,总觉得神武帝问这些话仿佛与她有关,“臣是粗鲁武人,无非都是舞刀弄枪之类,让陛下?见?笑了。”
“武人好啊,心直口?快,不像那些文人,满肚子都是心眼,害人不浅。”神武帝笑吟吟的,忽地又?叫了沈青葙的名字,“青葙,你说是不是?”
沈青葙虽然写着字,然而他们一问一答,说的每一句话都直往耳朵里钻,让她怎么也不能?全神贯注,此时听见?神武帝问话,连忙起?身答道:“武将文人,各有各的好处。”
竟是不肯说裴寂的坏话吗?神武帝笑了下?,起?身走到她跟前,看着书?案上的字,指着最?后几个说道:“前面几个字越写来越好,到这里时,怎么又?突然倒退回去了?”
沈青葙一阵惭愧。先前狄知非没来时,她心无旁骛,全都放在练字上,自然越写越顺,等狄知非来了,神武帝问的话仿佛都有深意,害得她总忍不住去听去想,这笔下?的字如何能?好?
沈青葙忙道:“是臣分?心了,臣这就重新写来。”
“是不是朕一直说话,吵到你了?”神武帝看看砚台里的墨不多了,伸手一指狄知非,“知非啊,你会?研墨吧?去,帮青葙研墨,让她好好写。”
沈青葙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早看见?狄知非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伸手拿起?那刚磨下?去一点儿的墨锭,又?向砚台里稍稍添了点水,细细磨了起?来。
四周安静下?来,唯有墨锭摩擦着砚台底子,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沈青葙余光里瞥见?神武帝走回榻上,拿着棋子开始在棋盘上打谱,又?见?王文收也没留意,连忙小声向狄知非说道:“有劳狄校尉。”
“沈司言客气?了。”狄知非向她一笑。
他说话时,捏着右边袖子的手没留神松开了,袖子落下?来,小小的一角掉进砚台里,白衣瞬间沾上一点黑墨。
“呀,”沈青葙不假思索,飞快地伸手把衣角从砚台里拽出来,“衣服弄脏了!”
狄知非眉睫微动,看着她手中自己的衣角,低声道:“我笨手笨脚的,这种文雅事总是做不好,让沈司言见?笑了。”
“这个不好洗的,须得快些处理。”沈青葙左右一看,拿起?写字的宣城纸,包住那片衣角压紧,待拿开时,墨汁沾在纸上,衣服上的颜色果然淡了些,但还是没有去掉。
“没事儿,回头?洗洗就好了。”狄知非笑着说道。
“要是不好洗的话,就用?蒸熟的米饭粒在墨点上揉搓,再漂洗试试,”沈青葙小声说道,“我小时候习字经常也会?弄到衣服上,我记得乳娘都是这么洗的。”
狄知非却忽地想到,她小时候,也不知是如何玉雪可爱的模样?
他力气?大磨得快,砚台里的墨汁很快就已半满,便是再写几十张也够了,沈青葙小心拉过砚台,轻声道:“这墨够用?了,狄校尉可以向陛下?……”
话没说完,余光却瞥见?殿门前,裴寂迈步走了进来。
他也看见?了她,同时看见?的,还有狄知非,站在她前面,弯腰侧身与她说话,她眉眼柔和,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刺伤了他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神武帝:实不相瞒,这种戏码朕连看三天三夜都不会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