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囚娇

作者:第一只喵

幽州的事情很快出了结果,杀良冒功确有其事,但却是康显通麾下的车骑将军背着他?做的,如今已经查得水落石出,那名车骑将军被就地处决,伙同他?一道作恶的几个?部属或被斩首或被流放,康显通因为失于查察,连带被罚俸一年,降爵一级,揭发此事的沈白洛策勋三转,赏赐百金,提拔为队正。

相关人?等处置妥当后,由应珏主?持,厚葬了那些无辜丧命的百姓,与此同时,京中派去接替的人?员也确定下来,以右卫将军齐云缙为首,带着狄知非、窦季婴等数个?左右卫的中级军官赶往幽州,协助大军对敌。

狄知非在圣旨颁下来的当天就离开?洛阳,前往幽州,纵马驰出宫城时,狄知非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阙楼巍峨,女墙的空隙里?露出卫士的身影,却并没有他?想看?见的人?,这个?时辰,她应当还在办公事,没法脱身。

狄知非摸了摸背上?背着的包袱,笑了一下。这包袱里?装着两套厚厚的冬衣,絮了许多丝绵,缝的密密实实,穿上?去前胸后背都是热的,一丝儿风也不透,包袱里?还有两双长靴,外?层是耐磨的牛皮,里?面是一层狐狸皮,带毛的一面套在靴里?,既轻便又暖和,尤其那狐狸毛又长又密,穿上?后整个?脚底连带小腿都暖洋洋的,却又不会?出汗,舒适得很。

都是沈青葙托他?捎给沈白洛的东西,不过,他?这个?捎东西的人?,衣服和靴子也各自?得了一件,都已经上?了身。

狄知非踩在马蹬上?的脚不觉抬起一点,瞧着自?己脚上?针脚匀净细密的长靴,眼中笑意更深。洛阳比幽州暖和得多,此刻穿得这么?厚,其实有点热,不过,心里?舒坦。

“阿舅,”窦季婴催马靠近些,声音低低的,“要么?还是换下来吧,此时穿着未免太热了。”

沈青葙也请他?给沈白洛带了些吃食和随身常用的冻疮膏之类的东西,作为答谢,冬衣和皮靴也送了他?各一件,窦季婴私心里?猜度,总觉得沈青葙是觉得只请托狄知非的话?,太容易招人?议论,就把他?也捎带上?了,东西和做工都是极好的,只不过以洛阳的天气来看?,未免有些太暖和了,也就只有他?这位性直的阿舅直接都给穿上?了身,此刻红光满面,跑起来时额头?都带着微汗,引得齐云缙频频回首,脸色越来越难看?。

狄知非并不在意,笑着说道:“我不热。”

说话?时突然心中一动,抬眼看?时,奔在最前面的齐云缙回头?盯着他?,寒风鼓荡着他?紫色的衣袍,越发衬得他?面色阴鸷,一双狭长的眼睛似乎凝着冰霜。

狄知非剑眉一抬,向马肚子上?踢了一脚,飞快地往前去了。

齐云缙薄而?锋利的嘴唇抿得很紧,一股从未有过的滋味缠在心头?,又似愤怒,又似不甘。这些天里?为了躲避神武帝的怒火,他?极少露面,直到幽州事发,他?才寻了这个?机会?离开?京洛,一来积累战功,扩大在军中的势力,二来也好避避风头?,谁知这一出来,才突然发现,她竟与狄知非走得这么?近,就连这次去幽州,明明有他?在,她却敢绕过他?,让狄知非帮她捎东西,却不是当面打他?的脸!

昨日他?分明去找过她,好言好语与她道别,可她冷冰冰的一个?字都不肯多说,转头?却把东西给了狄知非!

马蹄声越来越急,狄知非催马赶上?,齐云缙看?见他?马鞍袋两侧都鼓得高高的,想来都是她要带的东西,心中像淬了毒一般,齐云缙猛地抽刀,照着狄知非劈了下去!

“阿舅小心!”窦季婴来不及赶上?,高呼一声。

金背刀带着冷厉的寒光,刹那间照亮狄知非的眼睛,拔刀已然来不及,狄知非一手拍在马鞍上?,身子腾空而?起避过刀锋,又趁势飞起一脚,重重踢在刀身上?。

齐云缙原本也不是为了杀人?,金背刀顺着那一踢之势转而?向下,眼看?就要劈开?鞍袋,当一声响,狄知非拔刀架住他?的刀,凛冽刀光映出他?冷肃如铁的眉眼:“齐将军,军情紧急,我不想与你计较,若是再敢无礼,休怪我不念同袍之情!”

金背刀对上?长陌刀,齐云缙能?感觉到对方含而?不发的力度,心中一凛,他?自?负武力高强,军中罕有对手,没想到狄知非此时乍然显露实力,竟然并不逊色。

此时还没出皇城,一旦动手,立刻就会?有人?上?报神武帝,而?他?此时,在神武帝心里?正是一天不如一天,无谓多事。

铮一声响,齐云缙收刀归鞘,一言不发催马离开?。

狄知非跟着收刀归鞘,仔细检查了鞍袋并没有破损,这才整了整衣襟,正要走时突然心中一动,连忙回头?,就见女墙的一角露出沈青葙淡白的梨花面,她站在那里?,看?见他?回头?时,带着点笑容遥遥向他?挥了挥手。

眉眼一下子飞扬起来,狄知非想也未想,拨转马头?风一般地向回奔去,远远望见她素手微扬,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大约是要他?别再回头?,狄知非猛地勒住马,恋恋不舍再看?她一眼,跟着向她一笑,拨马向来路奔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贴身穿着的冬衣源源不断送出热气,额头?冒着汗,口中呼出的白汽被风一吹四下飘散,狄知非笑着跑着,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早些打完仗,早些回来,她还等着他?呢!

奔跑的人?影渐渐变成一个?灰灰的影子,渐渐看?不见了,阙楼上?的风越来越凉,沈青葙抬眼看?看?灰蒙蒙的天空,正在猜测是不是又要下雪,裴寂的声音突从身后传来:“青娘。”

沈青葙慢慢转回头?去,裴寂正踏上?最后一级阶梯向她走来,他?走得很快,一双眼睛看?着她却又越过她,望向阙楼下平平伸向远方的天街,沈青葙微哂一下,他?难道是为了看?狄知非有没有离开??

她迈步离开?女墙,向着另一边阶梯的方向走去,只向他?略一点头?,权作打招呼,身后脚步声急促,裴寂很快追了过来,低声道:“青娘,我有事要与你商议。”

“若是公事,请裴舍人?到尚宫局去说。”沈青葙淡淡说道,“若不是公事,我与裴舍人?更没什么?可说的。”

“既是公事,也不是公事,”裴寂目光一转,看?了看?周围值守的卫士,神色有些沉,“青娘,我们到下面去说。”

他?当先走上?阶梯,回头?见她没动,便站住了等她,沈青葙审视地看?着他?,裴寂笑了下,声音有点涩:“不是私事。”

沈青葙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下阙楼,走上?长而?平的宫道,放眼望去,前后左右都没有人?,裴寂向她靠近一些,眼睛警惕着周围的动静,压低了声音:“青娘,陛下近来是不是每天都跟着罗公打坐练气?”

沈青葙脚步一顿,半晌没有说话?。

前阵子徐莳回娘家住了两天,再回来时,偶尔说起近来城中的奇闻异事,道是黛眉山有个?叫罗公的道人?,能?够呼风唤雨、点石成金,生得鹤发童颜,飘飘如仙,据说已经一百多岁的年纪,能?知过去未来,若是遇见有缘之人?还会?赠药,徐乾便得了两颗金丹,服用后身轻体?健,精神百倍。

神武帝听她说得活灵活现,不觉也有些心动,便命人?传召罗公入宫相见,可那罗公见到使者,却笑着说自?己是出世之人?,并不肯奉诏入宫,神武帝越发觉得他?是世外?高人?,于是亲自?下诏,郑重盖上?玉玺,命中书舍人?拿着诏书到黛眉山迎接罗公进宫。

这一次罗公推辞不得,只得入宫,谁知与神武帝相见后谈得十分投机,不知不觉说了许多修仙访道的事,什么?点石成金、神仙方药,乃至天地变化之类,说得玄之又玄,神武帝越听越觉得遇见了活神仙,怎么?也不肯放他?走,将他?安置在紧挨着自?己寝殿的集仙殿中,每天早晚请来说话?,又跟着他?一道练气打坐,一心想要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

自?古以来,多有君主?为了求长生折腾得国中上?下不得安宁,更有为着服食丹药丧命的,因此群臣都有些惴惴不安,性子直的不免纷纷进谏,偏偏神武帝在这件事上?极有主?见,一句不听一句不信,只管每日里?与罗公谈经论道,这两天更是渐渐连朝政都比从前荒疏了。

沈青葙想着这几次觐见神武帝的情形,不觉叹了口气,轻声道:“每天早晚各打坐练气一个?时辰,这中间任何人?都不能?打扰。”

裴寂紧锁眉头?,忧心忡忡:“从前赵骠骑在的时候还能?劝上?几句,如今赵骠骑不在,越发连个?能?劝动的人?都没有了,昨天太子殿下劝了几句,被圣人?斥退了。”

沈青葙沉吟着,道:“陛下虽然沉迷,但也十分谨慎,罗公提过几次炼丹的事,陛下都没答应,如今只是打坐练气,倒也还好。”

“你不知道其中的关窍,”裴寂道,“只要走了这条道,炼丹服食是早晚的事,那些铅汞之类都是剧毒,一旦服食,毒气累积在体?内,对身体?损伤极大,陛下已经有了些春秋,在这上?头?越发得小心防备才行。”

沈青葙心中发紧,半晌才又问道:“你来找我,是为了打听消息,还是为着别的事?”

“如今唯有你还能?在陛下面前说上?几句话?,青娘,若是可以的话?,劝劝陛下吧。”裴寂低着头?看?她,长而?密的睫毛偶尔一动,掩住凤目中沉沉的情绪,“本来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的,但如今你是陛下宠信的臣子,一旦有什么?变动,也不可能?独善其身,如今最可行的,就是劝陛下及时回头?。”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涩而?低:“青娘,我是真不愿意你入宫,如今千头?万绪,局势不明,处处都是危机暗涌,你又如此得陛下宠信,青娘,青娘……”

这一声一声低唤,饱含着无数无法言说的情绪,沈青葙觉得心地最深处仿佛有无数细小的丝弦随着他?的呼唤微微颤动起来,鼻尖有点酸,连忙转过脸,压住声音里?的酸涩:“我会?找机会?劝陛下,不过以我看?来,陛下应该不会?听。”

“但愿幽州那边早传捷报,等赵骠骑回来后,也许还有转机。”裴寂察觉到她的异样,转脸看?着她不停眨动的眼睫,声音低下去,“青娘,你千万小心,若是陛下不愿意听,就不要再说了。”

沈青葙低了头?,半晌才道:“我知道,我会?量力而?行,陛下素日里?敬重裴相,裴相开?口的话?,陛下也许还是听的。”

“我家大人?也进谏过几次,陛下一笑置之。”裴寂无奈地摇头?,“我有些想不明白,陛下之前从不相信这些神仙方术,这个?罗公也只是在洛阳知名,并非什么?大有能?耐的人?,为什么?陛下突然就转了性子呢?”

沈青葙心中一动,突然想起昨天打坐练气之后,神武帝忽地问她说:“一旦得道,是不是应该贯通阴阳?”

贯通阴阳,阴阳相隔,应长乐。

前面宫道上?突然出现黄衣宦官的身影,黄镜一路小跑着过来,急急说道:“沈司言,陛下要你立刻过去集仙殿一趟!”

徐莳的仙居院中,宫娥太监都已屏退,崔睦神色凝重,低声向徐莳说道:“阿妹,别的都还好说,这服食丹药的事情一旦开?了头?,几乎没有能?戒断的,万万使不得!”

“我不明白,”徐莳皱了眉头?,脸上?都是疑惑,“我阿耶吃了罗公的金丹以后身体?健旺的很,原本有些咳嗽的小毛病,后面竟也好了,我自?己看?着,这金丹挺好的呀!”

崔睦摇摇头?,道:“丹药这种东西,初次服食大多会?觉得大有改善,不然还如何骗人?去吃它?但到后面上?了瘾时,成把成把的吃下去也没用,还时常因为丹毒发作,后背乃至前心、手足,最严重的连嘴里?都会?长出毒疮,肌肤龟裂出血,极其折损寿元的,阿妹,你还年轻,如今圣人?在,你诸事都有依靠,万一圣人?……阿妹,别人?都能?袖手旁观,你却是万万不能?的,一定要劝住圣人?!”

徐莳将信将疑,思忖着说道:“陛下并没有吃丹药,我听着他?素日里?也就是跟罗公谈谈道法。”

“罗公是以炼丹出名的,便是陛下不吃,他?为了更得宠信,多半也会?诱着陛下吃,而?且阿妹,”崔睦凑到近前,趴在徐莳耳朵边上?低声说道,“我听说男子服食金丹,子嗣上?多半会?艰难,你年纪轻轻,要想立足还得尽快生下皇子,即便为了这一节,也万万不能?让陛下服食丹药,无论如何你都要劝住陛下!”

“我,”徐莳迟疑着,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我试着劝劝吧。”

“才人?,”侍婢在外?头?轻轻敲着窗户,回禀道,“罗公说要召唤陛下心中想念的魂魄,正在集仙殿做法呢!”

心中想念的人??崔睦迅速回忆着神武帝近来的举动,心下了然,跟着就见徐莳点点头?,神色平静地问道:“有说让我过去吗?”

“没有。”侍婢道,“只叫了沈司言。”

徐莳笑了下,轻声向崔睦说道:“十一娘近来极得陛下宠信,还不如让她劝几句,比我说话?管用多了。”

“她再受宠信也只是臣子,”崔睦窥探着她的神色,慢慢说道,“比不得你。”

集仙殿外?。

裴寂未得传召,不能?擅入,此时停住步子,看?着沈青葙纤瘦的双肩,心中生出悔意。

做什么?把她也卷进来呢?便是有天大的事,他?也能?扛起来,又何必让她去冒险?忍不住说道:“青娘,我仔细想过,方才我说的那些话?并不妥当,你还是别劝陛下了,我来想办法。”

沈青葙思忖着,点了点头?:“你放心,我进去之后会?见机行事,若是行不通,我也不会?硬来。”

“不,不要提起此事,”裴寂上?前一步,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你如今深受宠信,大约也是你独来独往,不与各方势力掺杂的缘故,万一让陛下觉得你插手国事,难免要生出疑虑,还是不要劝了,青娘,你听我的。”

沈青葙退开?一步看?着他?,片刻后,摆了摆手,转身走进集仙殿中。

重重轻纱帷幕遮挡住了神武帝的身形,沈青葙慢慢走着,打起一重又一重帘幕,最后一重帘幕后,神武帝盘膝坐在蒲团上?,微微向前探着身子,一双龙目紧紧盯着不远处摆着的一架素纱屏风,

沈青葙一时摸不透他?要做什么?,试探着问道:“陛下?”

“青葙啊,”神武帝听出了她的声音,没有回头?,依旧盯着空无一物的屏风,“坐吧。”

沈青葙在他?身后跽坐下来,默默猜测着他?的意图,片刻后,一身道袍的罗公走进来,一挥手中的拂尘,向神武帝打了个?问讯:“陛下,等臣诵经后,就知分晓。”

他?走去屏风背后坐下,殿中很快响起了他?悠长舒缓的诵经声,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又过片刻后,一团团白雾从屏风后迅速蔓延生出来,原本什么?也没有的素纱屏风上?面,紧跟着出现了一个?女子玲珑的身影。

红衣似火,长鞭在手,是应长乐。

集仙殿外?。

裴寂守在廊下望着被帷幕遮挡严实的集仙殿,心神不宁。

方才不该叫她去劝的,连太子和父亲都因此落了埋怨,她一个?势单力孤的女子,他?怎么?能?让她劝劝,害她置身险地?

裴寂忍不住又往前一步,隔着重重的帷幕,却突然看?见另一幅画面:神武帝躺在龙床上?,双目深陷,满脸上?长满了毒疮,奄奄一息。

作者有话要说:我感觉我已经提示了蛮多前世的情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