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囚娇

作者:第一只喵

素纱屏风上红衣如火,人影朦胧,那举手投足的模样像足了应长乐,沈青葙情不自禁瞪大眼睛向前?探身,想要看清楚屏风背后?的奥秘,神武帝喑哑了声音,带着哽咽低声唤道:“长乐……”

似是听见了他?的呼唤,人影侧身回头?,虽然只?是一个影子,但那张望徘徊的模样却像是听见了父亲的声音,正在四下寻找,神武帝再也忍耐不住,一骨碌从蒲团上爬起来,踉跄着往屏风前?跑去?,口中叫道:“长乐!”

动静一出,那正在徘徊寻找的人影霎时化成一团白烟,从屏风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罗公一挥拂尘从屏风后?站起,叹息着摇了摇头?:“陛下,阴阳殊途,一旦以?生?人之气?冲破境界,就再也看不见心?中所想的人了!”

神武帝失望了啊了一声,脱口问道:“那要怎样才能时时相见?”

“道法玄妙,只?要陛下专心?向道,也许还有契机。”罗公一脸高深莫测,慢慢说?道,“不过,此乃我道家最隐秘之法门,若想窥见天机,陛下必须献身入道。”

神武帝不假思索,立刻说?道:“那朕……”

“陛下,”沈青葙上前?一步,挽住了神武帝的胳膊,“不如坐下来再与罗公细说?。”

神武帝满腔沸腾的情绪突然被打断,那句差点说?出的承诺下意?识地便咽了回去?,他?回头?看着她,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才点了点头?:“好。”

他?任由沈青葙搀扶着走向御榻,怔怔地问她:“青葙,你也看见了吧?”

“看见了。”沈青葙轻声说?道。

“是她,对不对?”神武帝的双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是她,是朕的长乐!”

“臣只?看见了一个人影,至于是不是公主,臣,”沈青葙犹豫着,摇了摇头?,“看不清面目,不敢断言。”

神武帝低低地啊了一声,满腔欢喜突然被拉扯进现实,双手渐渐停止了抖动,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跟在身后?的罗公抬手慢慢捋着胡子,看着前?面沈青葙浅淡黄色的裙摆,若有似无地笑了下。

沈青葙扶着神武帝慢慢在榻上落座,又摆好凭几?让他?扶着,跟着退后?一步,在旁侍立,神武帝一只?胳膊抬起来,虚虚笼着眼睛靠着凭几?,肩膀耷拉下来,姿态里透露着难以?言说?的疲惫和哀伤,半晌才放下手,泛红的眼睛看着面前?的罗公,道:“道长也坐吧。”

王文收连忙上前?,在榻边放了个蒲团,罗公慢慢坐下,神情依旧是世?外高人那种看不清虚实的玄妙:“陛下对故人思念甚深,一念哀思经过贫道施法,这才直达幽冥,引得故人回首,不过陛下,方才境界被打破,残魂承受不住陛下的真龙之气?,下次再想招魂,怕是难了。”

神武帝神色一紧,追问道:“那朕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凭借外人之力?,怕是有些难,但若是陛下献身入道,修炼到一定?境界,必定?比外人施法要容易得多。”罗公淡淡一笑,神色悠远,“不过陛下乃是天子,比起道门来说?,天下万民更需要陛下,便是陛下想要入道,贫道也不能答应。”

沈青葙低头?站着,心?中暗自感慨。这罗公口口声声说?不能让神武帝入道,话里的意?思却又勾着他?入道,端的是手段高明。入道也许没什么,但一旦入道,与罗公的关系必定?越来越亲密,罗公又是个极善于蛊惑人心?的,万一引着神武帝踏上炼丹服食的路,损害身体,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神武帝靠着凭几?,许久不曾说?话,罗公便也不说?话,神色平静,仿佛入定?了一般。

噼啪一声响,却是火盆中的银霜炭爆了一下,火星一闪,微微扬起的炭灰冲的边上的帘幕轻轻一动,神武帝回过神来,慢慢说?道:“朕想看到脸,你办不办得到?”

方才屏风上的只?是一个红色的身影,只?有轮廓,没有五官,沈青葙心?中一凛,听神武帝话里的意?思,是不是说?只?要看到了脸,确定?招来的魂魄是应长乐,他?就会?入道?

罗公一甩拂尘,低低念了一声无量天尊,脸上极是为难:“残魂能返回人世?已经是逆天而为,若想窥见全貌,除非,除非……”

神武帝追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入道门,亲身召唤。”罗公摇了摇头?,“无量天尊,陛下虽然根骨绝佳,智慧无极,但为天下万民计,贫道绝不能让陛下入道。”

他?越是拒绝推脱,神武帝越是觉得他?人品可靠,并不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自己,心?里不觉对他?又相信了几?分,末了点点头?说?道:“朕知道了。”

他?若有所思地又坐了好一会?儿,这才懒懒地站起身来,道:“今日就到这里吧,到晚间时,朕再过来打坐练气?。”

沈青葙连忙上前?搀住他?,一道慢慢地向外走去?,待踏出殿门时,裴寂立刻迎了上来,神武帝眉头?一皱,道:“朕又没传召,你来做什么?”

“臣,臣……”裴寂看着他?,眼前?瞬间又闪现出方才看到的那一幕,神武帝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脸上嘴上长满了毒疮,面色淡如金纸,眼看就要不行了——这也是前?世?么?那模样十足十像是服食丹药后?毒发的情形,难道前?世?里神武帝也同样追求神仙方术,最终落到哪个地步?

裴寂的心?绪翻腾不止,若从私心?里论,神武帝一旦有事?,应琏继位登基,大局就能稳定?,然而他?一路走到现在,多得神武帝赏识提拔,况且单从国事?来论,神武帝虽然好大喜功,却还不失为英明君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落到那个地步。

裴寂试探着正要劝阻时,忽然看见沈青葙极轻微地向他?摇了摇头?,于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回陛下,臣在等沈司言。”

神武帝轻嗤一声,扯了下沈青葙的袖子:“走吧青葙,别理他?!”

他?反过来拽着沈青葙往前?走,裴寂急急忙忙跟上来,神武帝一回头?,板起了脸:“谁许你跟上来的?这会?子想起来对人家好了?早干什么去?了!退下!”

裴寂只?得站住脚,眼睁睁看着沈青葙的背影,心?里翻过来倒过去?想不清楚,方才在里面,她应该听了他?的话没有劝阻吧?从方才的幻觉来看,此事?极是重大,万万不能把她卷进去?,就算是天大的事?,也有他?来承担!

白石铺成的宫道平平直直伸向远处,神武帝待到回头?看不见裴寂时,这才松开沈青葙的袖子,笑了一下:“裴寂老围着你打转,可厌得很,青葙啊,以?后?你硬气?点,不想见他?就不见,朕给?你做主!”

不想见吗?连沈青葙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只?含糊着点点头?,低声道:“是。”

神武帝背着手,忽地拐到宫道下面,低着头?用皂靴踩着已经枯黄的草地,草梗被踩断了,发出轻微的嚓嚓声响,神武帝直管低头?看着,许久,突然问道:“青葙,在集仙殿中,你可看清楚了?”

他?一双眼睛盯着沈青葙,流露出几?分期冀,几?分哀伤。如今这满宫里所有人加起来,能听他?说?几?句心?里话的,也只?有眼前?这人。

论亲疏,她当初与女儿走得亲近,女儿误入歧途,她也不曾相负,直到最后?还在极力?劝阻。论私心?,当日在骊山行宫,唯有她目睹他?在女儿灵前?痛哭失声,唯有她见过帝王最脆弱的一面,这让他?们之间有了一丝极微妙的联系,比起旁人,更多几?分牵绊。论道理,她品性端正,与各方势力?都没有瓜葛,待他?也是真心?实意?,宫里这么多人,如今也只?有她,最让他?放心?。

沈青葙摇了摇头?:“臣只?看见一个影子,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神武帝低了头?,抬脚踩倒一片草,鞋尖轻轻地踢来踢去?,半晌才道:“很像。”

“没有面目,就无从谈起像不像。”沈青葙斟酌着词语,谨慎说?道。

神武帝笑了下:“你是不信的吧?”

沈青葙不敢说?不信,只?道:“臣愚钝,只?敢评论双眼能看到的事?情。”

神武帝抬头?眺望着远处碧波万顷的九洲池,慢慢地向前?走去?:“从前?朕也是不信的,不过如今,也许是朕老了,也许是朕发现,天子也并非无所不能,天子也有无可奈何的事?。”

“陛下不老,”沈青葙忙道,“臣还记得初次见到陛下的情形,那时候臣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陛下,那么年轻,那么潇洒,看起来比臣也大不了多少呢!”

神武帝哈哈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显然是不信:“青葙啊青葙,如今连你,也来哄骗朕了吗?”

沈青葙不觉也笑起来,道:“臣不敢哄骗陛下,当时臣的确是很惊诧,陛下看起来只?有三四十岁的模样。”

神武帝下意?识地摸了摸胡子,笑容里带着点无奈:“这句才是实话吧,唉,朕看起来也许并不算很老,不过朕的确是老了啊!”

他?回过头?来问道:“青葙,你看着罗公像多大岁数的模样?”

“头?发胡子都白了,看起来好像有六七十岁,但面色红润,也没什么皱纹,所以?臣也说?不清楚他?到底多大岁数。”沈青葙谨慎说?道。

“八十多年前?,就有人在黛眉山见过他?了!”神武帝道,“据说?那时候他?就是这副模样,朕心?里想着,哪怕他?那时候只?有四五十岁,到如今也至少有一百二十岁了,一百二十岁啊!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能活到一百二十岁?”

“除了远古时,史书上的确不曾记载过,有谁活到一百二十岁。”沈青葙轻声道。

神武帝眉头?一抬,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史书上不曾记载,也就是说?,虽然民间时不时有传闻说?奇人异士活了上百岁,但经过史官落实,被记入史书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说?到底,她还是不信的。神武帝有些失望,又存着些侥幸,道:“民间有许多奇士高人,史官远在朝堂,也未必都能一一得知。”

“也许吧。”沈青葙并没有辩解。

这态度倒让神武帝又踌躇起来,慢慢地又向前?走去?,许久才道:“哪怕他?只?有八九十岁,也极是难得了,俗话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朕若是能活到他?那个寿数……说?到底,罗公必定?有过人之处,应该就是他?们道家的服食长生?之法吧。”

“史书上也并不曾记载过长生?不老的事?。”沈青葙道。

神武帝停住步子,笑容渐渐淡去?:“说?来说?去?,你总是不信,也是,你还年轻,还不知道老是多么可怕。”

“陛下……”

神武帝打断了她:“好了,不说?这些,你陪朕走走吧。”

他?当先向前?面走去?,步子越走越快,沈青葙极力?跟着才能跟上,前?面是九洲池,此刻池边的芦苇都已经变成灰白色,在微风中摇摇荡荡,无端又增添了几?分凄清的气?氛。

王文收捧着雪氅上前?,正要给?神武帝披上时,神武帝摆摆手,道:“不必。”

王文收脸色有点为难,轻声劝道:“水边风大,比宫里头?冷,陛下还是披上吧。”

神武帝淡淡地瞥他?一眼,王文收顿时不敢再说?,只?求助地望向沈青葙。

风吹起神武帝黑色绣金团龙的长袍,半长的胡须在胸前?飘拂,偶尔露出几?根全白的,看上去?很有些萧瑟之意?。此时天气?寒冷,水边风又大,神武帝方才情绪激荡,万一再受了风寒,这个年纪却不是小事?。沈青葙想了想,迈步走到近前?,含笑说?道:“陛下看这芦苇配着这水色,简直如同画图一般,再有陛下站在水边,飘飘欲仙的模样,可不是那句诗,仙人披雪氅?”(备注1)

神武帝笑起来,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摇着头?说?道:“你呀,如今也是越来越会?哄人了,拿过来吧!”

沈青葙连忙从王文收手里接过雪氅,抖开来走近了,小心?把雪氅给?神武帝披上,又套好袖子,系上衣带,跟着端详了一端详,含笑说?道:“臣没看错,这风姿这神采,的确是仙人披雪氅!”

神武帝看着她素淡的衣裙,笑着接上了下一句诗:“那么青葙就是素女不红妆了!”

王文收在边上看着,不由得感叹道,沈司言只?一句话,陛下就改了主意?,这般恩遇,可真不是一般臣子能够相比的了。

神武帝沿着水边慢慢走着,偶一伸手,攀下一支芦苇,看着灰黄的叶子上还不曾融化的厚厚白霜,低低说?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备注2)

这却是古时的挽歌,沈青葙知道他?是又想起了应长乐,却又不好说?什么,只?默默地伴在身后?,一起向前?走去?。

神武帝一点点揪下芦苇的毛,放在手里,又看着风把那些灰白色的绒毛吹得四散飘零,忽地说?道:“朕近来时常想着,假如当初朕不曾心?存试探,一直没有点破,假如惠妃不那么贪心?,假如太子能更多点同胞之情,没有袖手旁观,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这无可挽回的一步。”

沈青葙心?中一凛。前?两点她都想到了,裴寂也想到了,但最后?一点,她和裴寂都不曾想到过,原来神武帝竟连应琏也恨上了!

平心?而论,以?应琏当时的处境,那样做并没有什么错,况且直到最后?拔刀相见,应琏也在试图劝阻,可神武帝还是连他?也恨上了。

也许是神武帝不能独自承受这个沉痛的结果,也许神武帝只?是习惯性的迁怒,可无论如何,皇帝对储君心?怀怨恨,都不是好事?。

这段时日天天围着政事?打转,沈青葙对朝中局势比从前?看得更清,无论她个人对应琏什么观感,但应琏不失为一个仁厚的储君,天下交到他?手里,百姓不会?遭罪,况且为着争夺储位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若再有什么变动,又不知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

沈青葙思忖着,轻声道:“没离开行宫的时候,太子每天都去?给?公主上香,每每伤心?落泪。”

神武帝轻哼一声:“早干什么去?了?事?后?就算哭死了能有什么用!”

“其实有时候臣想起来,也觉得太子殿下很是为难。”沈青葙试探着说?道,“毕竟内情如何只?有公主知道,太子殿下也只?是猜测,万一猜错了,说?出来又是离间骨肉之情……”

“怎么,连你也向着他??”神武帝神色一变,一双龙目盯着她,声音冷肃起来,“太子给?了你什么好处?”

“臣不敢。”沈青葙抬起眼睛,回应着他?的审视,“臣从来都只?说?看见的,心?里想的,不敢有任何欺瞒陛下的举动。”

神武帝看着她清凌凌的眸子,想着她素日的为人,神色慢慢又缓和下去?,半晌才道:“这些事?,以?后?你不要插手。”

“是。”沈青葙忙答道。

神武帝慢慢地又向前?走去?,神色怅然:“也不知道长安下雪了不曾?”

沈青葙知道他?是想着应长乐孤零零一个葬在尼庵外面,心?里难受,连忙说?道:“陛下,前?些天臣听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卫先生?想剃度出家,为公主守陵。”沈青葙道。

“恒鹤?”神武帝有些惊讶,“他?年纪轻轻的,为何想要出家?”

沈青葙斟酌着,轻声道:“卫先生?也许是怕公主一个人孤独吧。”

这句话却说?到了神武帝心?坎上,眼圈顿时有些泛红,转头?看着茫茫的水面,半晌才道:“恒鹤是弹古琴的,朕其实一直不喜欢古琴,太端着,无聊得很,所以?当初他?虽然有国手之能,但朕从来没想过要让他?入宫,后?面是长乐相中了他?,让他?进了公主府,从此扬名天下,说?起来,长乐对他?有知遇之恩。”

他?神色怅惘,低声说?道:“在知人用人上,长乐其实一直有独到之处,有时候可能还胜过朕,比如你,比如恒鹤,都是她一手提拔起来,公主府那些人,对她也都是忠心?耿耿。”

沈青葙觉得鼻子有点发酸,若是应长乐还活着,听见神武帝这个评价,心?里的不甘委屈是不是会?少很多?

又听神武帝说?道:“也好,恒鹤弹古琴的,耐得住寂寞,况且所谓知音难得,长乐既是他?的知音,让他?陪着也好,他?又能弹琴,又能打鼓,长乐在边上听着,也能热闹些。”

“王文收,取纸笔来,青葙拟旨。”神武帝负手看着水面,“敕命卫恒鹤在大慈恩寺剃度出家,赐法号观照。”

作者有话要说:晚九点就更一次,爱你们~

备注1:仙人披雪氅,素女不红妆——唐·刘禹锡《和令狐相公玩白菊》。

备注2:诗名《薤露》,汉魏时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