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葙帮着沈白洛搬完家时,元宵的三天假期也到了头。
沈白洛最后还是住进了应珏借给他的宅子,一所四进院,地方宽敞不说,还在?坊墙上?开了门?,进出十分方便,若想在?洛阳赁到这么一所宅子,极是不容易。
最后一天假期的晚上?,沈青葙正?帮着沈白洛归置衣服鞋袜这些细软时,就见沈白洛犹豫了一下,挥手斥退侍婢,这才问道:“葙儿,你?后面跟阿策,还有来往吗?”
沈青葙已经多日不曾听人提起过韦策,此时乍然听见,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半晌才道:“曾收到过他的信,见面倒是没有。”
原来在?公主?府时,偶尔还能见面,后面先去行?宫,又来洛阳,韦策因着职责的缘故,始终留在?长安,算起来两个人已经大半年不曾见过面了,距离相隔远了,反而让她看清了内心?,年少时觉得理所当然的喜欢和依恋都?成了过眼云烟,眼下再提起韦策,只剩下淡远的亲情。
“我?在?幽州时,也曾收到过他的信,”沈白洛欲言又止,“他还在?等着你?,一直没有定亲,葙儿,你?觉得怎么样?阿策人是可靠的,对你?也真心?,只可厌韦家都?是些势利小人,不过若是你?还中意他……”
“我?刚到尚宫局,好?容易才有了立足之地,现在?不想这些事呢。”沈青葙手里叠着衣服,道,“哥哥,他若是再来信,你?就劝劝他吧,别?等我?了。”
沈白洛先是怔怔地听着,跟着咧嘴一笑?:“好?。”
他脸上?那种惴惴不安的神色一扫而光:“这样挺好?,韦家那些势利小人,我?也不想你?嫁过去受罪!阿策人虽然挺好?,只是到现在?还不能立起来,还得依靠家里,自己?腰杆尚且不直,如何能给你?撑腰?”
沈青葙笑?着说道:“做什么要别?人给我?撑腰?我?现在?挺好?的,在?宫里谁也不敢看轻了我?,我?自己?就能给自己?撑腰呀!”
“不错,我?的葙儿如今是大名鼎鼎的沈司言呢!”沈白洛越发欢喜起来,接过她叠好?的一摞衣服放进箱子里,眉开眼笑?,“要我?说,你?谁也别?嫁!反正?我?也回来了,以后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咱们兄妹两个相依为命,一道奉养阿娘,以后哥哥就是你?的挡箭牌,无论发生什么事,哥哥一定冲在?你?前头!”
沈青葙嗤的一笑?,道:“好?呀,等哥哥再给我?娶个嫂嫂回来,那就四角俱全了!”
沈白洛摇摇头,眼看她拿起新做的十几?双袜子,一双双仔细折叠,连忙也学着她的样子一起叠,口中说道:“娶什么呀?我?早就没有了这个心?,这一年多里我?想了很多,如今朝中局势不明?,你?是陛下宠信的人,我?也在?禁军中,一旦有什么……”
他笑?着捏了捏沈青葙的鼻子:“我?不想连累别?人,也不想被人连累,以后就只你?和我?,我?们兄妹两个和阿娘,一道好?好?过日子就成了!”
沈青葙怔住了。这次见面,沈白洛看起来和没出事之前差不多,爱说爱笑?,爽朗亲近,她还以为哥哥依旧是从前那个哥哥,然而从方才这番话里来看,哥哥分明?想得很深,就连局势也看得清楚明?白,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兄妹两个都?已经长大成人了。
沈青葙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慢慢地叠着袜子,轻声道:“哥哥若是觉得局势太复杂难料,要么我?们想想法子,调你?出京?”
“在?禁军中就挺好?的,既能照应你?,升迁的机会也比别?处多。”沈白洛叠好?最后一双袜子,放进了箱子里,“世道就是这样,若没有功名富贵,稍微出点岔子就是灭顶之灾,而功名富贵么,自古以来就是从险中求。”
他捏了捏沈青葙的鼻子,眼中有冷意一闪而过:“哥哥倒没什么,我?更担心?的是你?,裴寂是不是还在?纠缠你??你?放心?,我?既然回来了,绝不会让他好?过!”
沈青葙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开了口:“我?也正?想跟哥哥说说这件事。”
她走?去倒了一盏姜枣茶递给沈白洛,轻声道:“去年在?行?宫里,我?曾遭人刺杀,是裴寂救了我?,他为此受了重伤,差点丧命。”
沈白洛吃了一惊,脱口说道:“什么时候的事?你?没事吧?”
“我?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能有什么事?”沈青葙怕他不信,连忙仰起头给他看,“你?看,我?好?好?的,并?没有什么事,只是虚惊一场罢了。”
沈白洛扳着她的脸仔细查看,眼皮因为愤怒染上?了一层红:“真的没有受伤?是谁干的?我?绝不饶他!”
“是奚怒皆那个阿史那思指使的,他恨我?在?千秋节时落了他的面子。”沈青葙握住他的手,“我?真的没事,凶手当场就被击杀,阿史那思最后也死在?裴寂手里。”
为了不让哥哥担心?,此事她并?没有告诉沈白洛,此时时过境迁,眼看她好?端端地站在?眼前,但沈白洛心?里依旧后怕到了极点,面色阴冷着,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该死的奚人!我?该在?战场上?再多杀他几?个!”
“我?真的已经没事了,其实当时也是受惊为多,并?没有受什么伤。”沈青葙摇了摇他的手,“哥哥别?生气了。”
沈白洛怒气蓬勃,却又突然反应过来,狐疑地看着沈青葙:“你?突然跟我?说这些,该不是要替裴寂求情吧?”
“算是吧。”沈青葙点点头,没有否认,“最近我?也想了很多,他先前的行?为虽然卑劣,但也算说到做到,承诺我?的事情并?没有含糊,况且去年,到底是他舍命救了我?,他不欠我?的,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哥哥……”
“岂能就这么算了!”沈白洛恨恨地打断她,“你?好?好?的一生都?被他毁了,我?怎么能轻易饶过他!”
“哥哥,”沈青葙握紧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用力摇头,“我?现在?过的很好?,已经不再纠结过去的事,况且你?看,这宫里的人都?知道我?的事,却也没谁敢因此看轻我?,所以我?早想明?白了,只要我?自己?能立起来,谁也不可能毁了我?!哥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现在?很好?,不想再提起过去了。”
沈白洛看着她,眼睛渐渐湿了,神色由愤怒变成心?疼,又变成自责,最后哑着嗓子说道:“好?,哥哥听你?的。”
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感慨万千:“葙儿,你?长大了,只不过,哥哥没能陪在?你?身边,都?是哥哥没用,在?你?最难熬的时候,让你?一个人扛着……”
“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嘛!”沈青葙摇摇他的手,笑?得灿烂,“若是没有这番遭际,也不会有现在?的我?,以后我?会越来越好?的,哥哥放心?吧!”
“是,”沈白洛湿着眼睛抚着她的头发,神色温存,“我?的葙儿,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
入夜时,沈青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
眼前不由得浮现出那夜绚烂的灯火下,狄知非微带着红色的脸颊,他声音沙哑,饱含着无限的期冀:“我?盼望与娘子,岁岁常相见。”
心?里突然一跳,说不出是喜是忧,沈青葙拉起被子蒙住了脸。
眼下,真不是想这件事的时机。在?尚宫局中才刚站住脚跟,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况且如今,她已经很难想象相夫教子,守着后宅的生活了。
沈青葙无声地叹口气,闭上?了眼睛。
翌日天还没亮,兄妹两个便都?起身收拾了,到宫中上?值。沈白洛一路骑马带着妹妹,直到进了宫门?,才自去右监门?卫报道,沈青葙沿着宫道一路进了尚宫局,刚一坐下,王秀就满脸焦急地走?到近前,压低声音急急说道:“沈司言,我?听说韩尚宫这几?天病得越发重了,奚官局那边已经报了重病,大约是要送出宫去休养,沈司言,你?说该怎么办?”
沈青葙想着韩叶的身世,问道:“韩尚宫跟家人失散了,出宫以后能去哪里休养?”
“按着惯例,应该是去敕建的尼庵或者道观。”王秀红着眼圈,声音有些哽咽,“洛阳这边有齐云塔院,还有玉真观,大概是这两家里选一家吧。”
敕建尼庵和道观比寻常寺庙更加富贵,按理说是好?去处,为什么王秀这么担忧?沈青葙有些不解:“这些地方不好?吗?为什么你?看起来很是担心??”
“我?……”王秀看看她,低了头又抬头,欲言又止。
她既不肯说,沈青葙便也没再追问,顺手翻开卷宗,又打开砚台,作势要处理公务,王秀这才着急了,紧走?几?步跑去关了门?,轻声道:“沈司言,论理这话我?不该说,但是韩尚宫是个淡泊的人,她必定不愿意麻烦别?人,我?想来想去,只能来求沈司言。”
王秀想着多年来韩叶待她的恩情,又想着沈青葙平时的为人,这才下定决心?,飞快地说了下去:“沈司言来得晚,大概还不太清楚,凡是去这些尼庵道观养老养病的,少则一两个月,多也多不过一两年,往往就,就,去世了……”
她的声音哽住了,沈青葙吃了一惊,皱了眉头追问道:“这是因为什么?”
王秀红着眼圈,低声道:“这些尼庵道观里管事的都?是一双富贵眼,进去之后时常要各处孝敬打点,才能给你?请医用药,万一有哪里打点不到,别?说吃药了,饭都?不一定有得吃,往往一辈子的积蓄很快就鼓捣光了,然后就丢在?那里没人管。”
沈青葙心?下恻然,问道:“难道就没有制度约束吗?”
“太常寺每年都?会视察询问,只是这些沦落到尼庵道观的,都?是无依无靠找不到亲人的宫人,”王秀道,“就算被盘剥往往也找不到能上?报的路子,还能怎么办呢?”
沈青葙思忖着,许久没有说话。这并?不是韩叶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宫中的积弊,该怎么办?
王秀见她不说话,心?里有些慌,连忙央求道:“沈司言,陛下那么看重你?,你?能不能帮韩尚宫说说话,让她不要出宫?”
若不是妃嫔的话,宫里的人得了重病都?是要出宫的,为的是防止把病气过给皇帝和后妃,沈青葙知道制度不能轻易改动,况且这制度也的确有道理,而且她初来乍到,也不能仗着神武帝的信重,轻易开这个先例,便道:“这是宫中的制度,我?不能违例。”
王秀失望地低了头,喃喃地说道:“那该怎么办呢?”
“若是韩尚宫出去的话,我?会时常去看她,”沈青葙思忖着,道,“衣食用药我?也都?会留心?照料,钱不够时我?帮韩尚宫垫上?,若是那些尼庵道观确实像你?说的那样,不能好?好?照料她们,我?再想法子解决。”
若是王秀没有说谎,那么这就是制度上?有弊病,以至于那些人肆无忌惮,那么她要解决的就不只是韩叶一个人的养老问题,而是所有这些无家可归的宫女、女官们的后顾之忧。
这些宫女、女官一辈子都?待在?宫里,辛苦操劳一生,不管是为了她们,还是为了她自己?的将来,她都?不能无动于衷。
王秀半信半疑:“真的?”
“我?尽力而为。”沈青葙道,“仆固尚宫知道了吗?她怎么说?”
“仆固尚宫知道了,她,她没说什么。”王秀低声道。
她是先去求了仆固隽,因为仆固隽态度暧昧,这才又来求了沈青葙,原本没报什么希望,毕竟沈青葙才来不久,出身又好?,不比她们这些苦出身的,天然就抱团,可没想到,最后愿意伸手的,竟是沈青葙。
沈青葙点点头,道:“我?会与仆固尚宫再行?商议,不过王典言,下次再有这种情形的话,要么就当作公务报上?来,要么就等仆固尚宫和我?都?在?的时候说,你?现在?这么办,不妥当。”
王秀脸上?一红,她也知道这样不好?,仆固隽婉拒之后再求沈青葙,如今沈青葙答应帮忙,倒好?像跟仆固隽打擂台似的,只是她太担心?韩叶,所以才硬着头皮求上?来,如今被沈青葙当面点出来,便满怀羞惭地说道:“是,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不这么办事了。”
心?里不由想到,也就是这种什么事都?摆在?明?面上?痛快说出来的人,心?里才不藏奸,亏她以前还受了蒙蔽,百般妒忌不服。
眼看沈青葙要坐下办事,王秀连忙走?到近前,低声道:“上?次沈司言提醒我?要听听别?人在?背后如何评论,我?听了,才知道我?竟是个傻子。”
她苦笑?一声,又道:“沈司言,我?不该在?背后议论人的,不过也请沈司言留神,近来尚宫局中多有关于你?的风言风语,人心?险恶,我?至今才明?白了一点。”
沈青葙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她知道王秀说的是张玉儿,就连张玉儿在?背后说了她什么坏话,她也知道不少,倒不是她特意去打听,而是王文收感谢在?她几?次三番帮忙,悄悄告诉她的。
王文收甚至还说过,若是她不方便出手,他就会出手替她惩治张玉儿。
不过沈青葙婉言谢绝了。张玉儿自恃有几?分小聪明?,想把她当成靶子,挑动众人的嫉妒不满,却不知道她背后那些行?径,她早就心?里有数,之所以没有动她,是想借此机会,弄清尚宫局里哪些人值得结交,那些人心?术不正?,以后需要远着。
至于那些风言风语,一多半是议论她为何独得神武帝宠信的,如今赵福来已经回来,绝不会坐视不管,根本不需要她出手。
她的反应太平静,王秀有些想不通,正?想问时,外?面有人敲门?,却是司记司的女官拿着文书籍簿过来请沈青葙审核,这边还没审完,又有司簿司的女官来请审核赏赐名录,不多时司闱司的女官也来了,捧着文书等在?边上?,王秀看着沈青葙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各司事务,忽地豁然开朗,她才十几?岁,暂代韩叶的职务也不过才半个多月,就能做到这种程度,张玉儿那些跳梁小丑般的伎俩,又如何能被她放在?眼中?
这一忙就忙到了午饭时,女官的分例送过来时,仙居殿里的两个小宦官也提着食盒走?来,笑?着说道:“沈司言,陛下赐了一碗鲜黄瓜、一碗盐豉蒸鱼,还有一碗烧冬笋给沈司言下饭。”
冬笋鲜鱼已经难得,但隆冬时节的黄瓜更是稀罕,沈青葙知道这些不应季的菜蔬都?是尚食局在?暖房中培植,专供神武帝食用的,连忙谢了恩,又想到此时沈白洛应该也还没吃饭,他今日上?值是在?大业门?,何不拿去一道吃?
沈青葙连忙唤了一个宫女提上?饭食,出了尚宫局,一路往大业门?走?去,遥遥能望见时,就见裴寂与崔白边走?边说,正?从对面走?来,沈青葙略一迟疑,裴寂已经撇下崔白走?到近前,叉手行?礼:“沈司言。”
他似乎有些着急,很快又低声道:“请借一步说话。”
沈青葙令宫女在?原地等着,自己?往道边走?了两步,站在?一棵女贞树下,裴寂很快跟过来,低声问道:“你?哥哥借住了潞王的宅子?”
沈青葙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迟疑着点了点头,裴寂很快又问道:“你?哥哥跟潞王来往很密切吗?”
沈青葙停顿片刻,反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裴寂的声音压得很低:“小心?提防。”
沈青葙吃了一惊,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元宵夜里那个戴兰陵王面具、提着兔子灯的男人,还没说话时,大业门?前人影一晃,沈白洛飞快地跑过来,一把扯开裴寂:“起开!”
作者有话要说:有没有发现我女道士的预收有封面了?好看吧好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