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门卫上?值时,多在附近宫殿的后廊下用饭,此时沈白洛盘膝坐在廊下,沉着脸咬牙说?道:“裴寂真是找死,居然还敢来纠缠你!”
沈青葙无奈地摇了摇头:“哥哥,他并不是来纠缠我?,而且我?昨天不是才跟你说?过,过去的事都算了吗?你下次别?再这么鲁莽了。”
方才话说?到一半,沈白洛猝不及防地冲过来,扯开?了裴寂,裴寂并没有争执,也没说?什么,很快就离开?了,只是沈青葙想要追问的话却也没来得及问。
此时沈白洛听着妹妹的语气似乎是替裴寂说?话,鼻子里冷哼一声,道:“谁让他又来纠缠你!下次再让我?碰见?他纠缠你,就不是这么轻易算了!”
“他不是纠缠,他是……”沈青葙话说?到这里,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他是如何呢?
筷子停在半空中,沈青葙微微皱了眉,搜寻着自己的心事。他待她依旧如从前一般,只不过现在,他不怎么提起什么重头来过之类的话了,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熟悉她,他渐渐与她建立起了一种既亲近又疏远的联系,他小心地守在她划下的警戒线之后,试探,但又克制着没再越过一步。
也许,这就是他们相处的最?好方式。
沈青葙笑了下,柔声道:“哥哥,这件事我?自己处理,你别?管了,好不好?”
沈白洛看着她,到底不舍得拂了她的意思,最?后叹口气说?道:“好。”
他夹起一筷黄瓜放进沈青葙碗里,闷闷地说?道:“这个瓜很新鲜,你多吃点。”
沈青葙也夹起一筷给他:“哥哥也吃。”
沈白洛一口咬下去,小黄瓜又脆又嫩,清爽的汁液在舌尖散开?,原本阴霾的心境也随着轻快了些,含笑说?道:“哥哥沾了你的光了,大冬天里还有新鲜黄瓜吃。”
“这个黄瓜是温泉边搭的暖房里种出来的,”沈青葙有些担心他钻了牛角尖,有意说?些轻松的事情逗他,“等将来我?们也置办一处有温泉的宅子,我?再向尚食局学学手艺,也在温泉边上?搭个暖房种瓜果,怎么样?”
“葙儿?这么厉害,肯定?能办到!”沈白洛笑着去捏她的鼻子,“我?就等着沾你的光吧!”
沈青葙一闪躲开?了,嗔道:“哥哥,在家?里就算了,在外头不许你再捏鼻子!”
沈白洛噗嗤一笑,向她拱了拱手:“是我?错了,忘记了如今你是德高望重的沈司言,我?冒犯了沈司言,在这里给沈司言赔不是了!”
沈青葙点点头,一脸严肃:“念在你诚心道歉,这次就饶你一回?吧!”
沈白洛乐不可支,只觉得从前那个温柔中透着机敏的妹妹又回?来了,而且比先?前更加开?朗,更加活泼,沈白洛心怀大慰,从鱼身上?搛下一大块肉,先?去掉沈青葙不爱吃的鱼肚子,又小心将脊背上?的肉挑干净了刺,这才放进沈青葙碗里,柔声道:“吃点鱼,别?总是吃得那么素淡。”
沈青葙把?那块鱼肉分成两半,夹了一半给他:“哥哥也吃。”
此时天气寒冷,坐在廊下用饭并不算得上?舒适,可沈白洛却觉得这一顿饭,比从前吃的任何一顿饭都更香,美味得简直如龙肝凤髓一般,只是他看着沈青葙被风吹得微红的脸颊,还是说?道:“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吃饭了,来回?跑着无益,你脾胃弱,呛了冷风又要难受了。”
“今天是哥哥头一天上?值嘛,”沈青葙轻轻笑着,又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冬笋,“我?怎么也得过来看看你,陪你一道吃顿饭。”
沈白洛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服,就着香稻米饭飞快地扒下鱼肉和冬笋,含糊说?道:“明天别?过来了,大冷的天,你这来回?跑一趟尽喝冷风了,再说?这里地上?凉,你脾胃又弱,不敢大意的。”
“我?知?道,”沈青葙又往他碗里夹了一块黄瓜,“这一年多我?的肠胃已?经好多了,去年统共只犯过一次胃疼,想来应该是调养过来了。”
“那也不能大意,太凉的太热的,太硬的太酸的,还有辛辣的东西都不要吃,”沈白洛指了指那碗黄瓜,“比如这黄瓜,虽然新鲜,到底是生冷的东西,如今天气太凉,你吃几口尝尝鲜就行?了,可不能多吃。”
沈青葙乖顺地点头,道:“好,我?不多吃。”
沈白洛眼中含笑,又挑干净了一块鱼肉送到她碗里,轻声道:“真乖。”
他自己夹了一块黄瓜正要吃时,忽地听见?沈青葙小声问他:“哥哥,我?记得你说?,在幽州时,潞王很关照你?”
沈白洛低头看她,牙齿咬住黄瓜,咔嚓一声带着水音的脆响:“对,在幽州的时候,潞王帮了我?不少忙,尤其是检举康显通杀良冒功那件事,我?只是个兵汉,就算看见?了,也没能力上?报,后面潞王去了以后,不知?从哪里听见?了风声,叫了我?来问,我?开?始还以为他跟康显通是一伙的,没敢说?实话,经过几件事我?才发现,潞王跟康显通,跟京中那些权贵都不一样,他是个真汉子!”
沈青葙微微皱了眉头,竟然是应珏主动问的?
“再后面潞王说?通了赵大将军,将此事密奏了陛下,康显通知?道后几次为难我?,也都被潞王挡了回?去,”沈白洛叹道,“说?起来,我?欠了潞王极大的人?情,可我?连请他吃顿饭,都被他谢绝了,葙儿?,我?一直想着,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答谢潞王。”
沈青葙沉默着没有接话。方才裴寂说?,小心提防,他虽然没有明说?,然而照当?时的语境来看,也只能是提防应珏。
只是,为什么要提防应珏呢?他不是一向跟应琏极其要好,也是东宫一派的人?吗?
跟着又想起了那个戴兰陵王面具、提着兔子灯的男人?,想到徐莳堆的雪兔子,想到应琏与应珏亲密无间的关系,只觉得眼前像是有一层浓雾在流动,真相乍然一闪,没等她看清楚,又被浓雾包裹得严实了。
吃完饭回?到尚宫局时,各司的女官已?经有好几个等在屋里,沈青葙手下不停,终于忙完时已?是黄昏时分,黄镜匆匆走来,笑嘻嘻地说?道:“陛下新做了曲子,要沈司言过去一道看看呢!”
神武帝已?经小半年不曾亲自谱曲了,如今既然新做了曲子,还特地要她去看,想必是心情不坏,沈青葙匆匆收拾了跟着过去,进踏进仙居殿的大门,就见?几个曹如一、雷江林这些梨园高手都在,各自带了拿手的乐器在殿下伺候,神武帝居中坐着,一看见?她就眉开?眼笑:“青葙快过来,朕给你看看新做的曲子!”
沈青葙快步走到近前,神武帝捧着曲谱,笑盈盈地说?道:“你看,朕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就写出来了,真可谓一气呵成,朕很久都不曾像这样思如泉涌啦!”
沈青葙凑近了,在心里默默吟唱着曲谱,能感觉到这是首极轻快欢喜的曲子,神武帝在谱曲时心情必然十分愉悦,忙问道:“这曲子谱得真好,陛下可曾取了名字?”
“是那会子朕听见?窗外的黄莺啼叫,突然灵光一闪,写出来的。”神武帝并不曾掩饰自己的得意,龙目中满都是笑,“还不曾取名,要么青葙你给取个名字?”
沈青葙并没有推辞,略略沉吟片刻,笑着说?道:“陛下觉得《春莺啭》这个名字怎么样?”
“好!”神武帝对拍巴掌,“这个名字贴切,就叫《春莺啭》吧!”
他兴致极高,立刻向曹如一等人?说?道:“曲谱你们方才都看了,能记住吧?现在演示一遍给朕听听!”
曹如一几个连忙抱起乐器弹奏起来,神武帝微微闭了眼睛,右手微微扬起,跟着节拍舞动,仿佛指挥一般,沈青葙许久不曾见?他兴致这么高了,心里也十分欢喜,又见?赵福来站在边上?,不由得向赵福来说?道:“陛下今日兴致真好!”
“是呀,”赵福来附和着,脸上?却没有笑容,“今天陛下兴致很好。”
这一听就是一个时辰,待到终于能告退时,一更鼓已?经敲响,赵福来含笑向神武帝说?道:“老奴正好要出一趟,顺道送送沈司言吧,天太晚了。”
“行?,”神武帝正敲着羯鼓,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并没有抬头,“对了,青葙还没用晚食,福来你记得让尚食局给她单独备一份热的!”
“老奴知?道了。”赵福来笑着说?道,“沈司言,我?们走吧!”
沈青葙跟在他身后出了门,边走边笑道:“许久没见?陛下这么高兴了,赵大将军一回?来,陛下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赵福来笑了下没有回?答,直到走出仙居殿的大门,这才低声道:“沈司言。”
沈青葙听他声音有点怪,下意识地抬眼去看,赵福来低垂着眼皮,眉心中一左一右,显出两条细长的纹路,为这张和蔼可亲的白面上?增加了几分冷肃:“陛下服食丹药了。”
沈青葙大吃一惊,脱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第一次是除夕,”赵福来警惕地看着四周,声音很轻,“今天是第二次,两次吃的都是太乙小还丹。沈司言,此事乃是机密,陛下眼下并不想让人?知?道,你不得传扬出去。”
若是不得传扬,为什么又要告诉她?沈青葙心思急转,莫非是赵福来自己不方便说?,想借她之口告诉别?人??
沈青葙试探着问道:“若是别?人?问起,我?该怎么说??”
赵福来笑了下,抬眼看着黑沉沉的天空:“能怎么说?呢?我?总不能让沈司言撒谎吧。”
也就是说?,还是要她把?消息传出去?传给谁呢?这宫里真心实意盼着神武帝好的,头一个就是应琏,只是,应琏又不是不常见?到,赵福来担心的话,为什么自己不说??
沈青葙沉吟着说?道:“太子殿下每天晨昏定?省,很关切陛下的身体。”
赵福来点点头,道:“沈司言还不知?道吧?罗公才给陛下算过一卦,道是近来天时不利,陛下应当?远着属牛的人?,很不巧,太子正好属牛。”
沈青葙又是一惊。罗公在此之前一直都是一副世外高人?远离红尘的模样,除了修建承露阁炼制金丹,并没有说?过任何跟朝政和皇子们有关的话题,如今突然扯上?应琏,是无心,还是有什么图谋?
夜风寒凉,满月渐渐开?始亏缺,夜儿?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沈青葙沿着宫道慢慢走着,心里七上?八下的,寻不出个明白。金丹,罗公,应琏,神武帝,属牛的犯冲,好像一夜之间,这宫里的情势就已?经变化莫测,以至于连赵福来都小心谨慎,不敢擅自联络应琏,而是想要通过她来传递消息。
要把?消息传出去吗?
沈青葙犹豫着,眼看就要走上?往尚宫局去的小路,忍不住吩咐夜儿?:“停下。”
夜儿?连忙停住,回?头问道:“娘子有什么事?”
沈青葙想了想,道:“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走走。”
夜儿?一时猜不透她要做什么,忙道:“就让奴陪着娘子吧,深更半夜的,娘子一个人?怕是不方便。”
“没事的,”沈青葙摆摆手,“你先?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
夜儿?走后,沈青葙沿着往东宫去的大路慢慢往前走着,虽然不知?道今夜是不是裴寂值守,然而此时也只能碰碰运气,只可惜走了老半天,一个东宫的人?都没有碰上?,前面就是往东宫去的小门,这时候贸贸然进去,只会让人?起疑心,沈青葙只得慢慢地又往回?走去,迎面步伐整齐,一队左卫的卫士正往这边巡逻,老远看见?时扬声问道:“是谁犯夜在宫中走动?”
沈青葙举起鱼符,轻声道:“尚宫局司言沈青葙,奉诏才从仙居殿回?来。”
一听说?眼前这年轻美貌的女官就是近来声名鹊起的沈司言,左卫这几个人?不觉都多看了几眼,放行?之后,领队的忽地想起仿佛听说?狄知?非与沈司言很熟,一时兴起,三两步跑回?值夜的公廨,笑着向狄知?非说?道:“你猜我?方才看见?了谁?”
狄知?非因为提升了中郎将,如今已?经不需要亲自带队巡夜,到上?值的时候只在公廨中坐镇,此时听他说?的奇怪,便问道:“谁呀?”
“大名鼎鼎的沈司言!”领队笑着说?道,“比我?想的还要年轻,亏她怎么办到的,这么小的年纪就能有这个本事!”
话没说?话,身边人?影一晃,再看时,狄知?非已?经没有了影子。
狄知?非飞快地跑到大路上?,才想起刚刚走得太急,都忘了询问是在哪里碰见?的沈青葙,不过他却知?道今夜左卫巡夜的路线,索性小跑着沿路追过去,此时宫中安静得很,夜色里回?荡着他急急的脚步声,一盏盏宫灯隐在道旁,拖出他长长的身影,一闪就跑过去了。
狄知?非很快看见?了沈青葙,她走在东西向那条主宫道上?,走得很慢,脚步有些迟疑,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狄知?非不由自主便笑起来,快走几步跟上?去,轻声道:“沈司言!”
沈青葙慢慢地转身,还没看见?狄知?非,耳尖上?先?觉得热起来。从元宵之后,她便没再见?过他,虽然不是有意躲避,但见?不到人?,也让她觉得松了一口气,毕竟她也不知?道,再见?面时该跟他说?些什么。
只是没想到,居然在这时候碰上?了。
沈青葙终于转过身来,有些不想抬头,于是先?看见?了狄知?非拖在地上?的影子,长长地向她倾斜着,也许他的人?,也是向他倾斜过来的。
耳朵上?更热了,沈青葙低着头,轻声道:“狄将军。”
狄知?非到这时候,突然紧张起来。元宵那夜她说?的是,还想继续留在尚宫局做女官,并不想考虑别?的,他原是准备告诉她,只要她喜欢,她想怎么过都好,他都能等,可沈白洛那时候找过来了,这些话,他没找到机会说?。
狄知?非轻轻上?前一步,唤她:“沈司言。”
听见?她低低地应了一声,抬头看他,眸子清澈得很,像元宵夜一样,带着点慌张,带着点迷茫,还有些躲闪,狄知?非的心跳一下子又快了很多,耳朵有些热,声音有点哑:“那天我?还有句话,没来得及跟你说?。”
沈青葙定?定?神,抢先?开?了口:“狄将军,我?还想在宫中做女官,有些事,短期内不会考虑。”
“我?等你,”狄知?非轻声道,“沈司言,那夜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等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晚九点加更一次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