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有想到,无论何时都笑面迎人的晚鱼,对最卑微的下人说话是这么趾高气扬而又歹毒,初一头一次认清了这女子人前和善人后刻薄的嘴脸,心底里冷笑了一声:以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大少奶奶,这些人不知道如何恭维她。现在她成了人人可欺的下等丫鬟,就连阿猫阿狗都能到她头上撒野。
“晚鱼嬷嬷取笑奴婢,奴婢出身寒微,从来不敢肖想少爷们。奴婢这次贸然到西厢来,也是因为这几件衣裳看起来很是名贵,奴婢粗手粗脚唯恐弄坏了夫人和小姐们的衣裳。嬷嬷你想,这几件衣裳都如此名贵,想必也是夫人和小姐平素喜爱的,若是放在奴婢那里毁坏了,责打奴婢事小,嬷嬷主管西厢一切事务,万一牵连到了嬷嬷,让夫人和小姐们以为嬷嬷管教下人无方,就是奴婢的罪过了。”
初一并不清楚下等丫鬟是不能随意进出东西院的,被晚鱼这么一训斥,情急之下她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奉承晚鱼一顿了。
原本盛气凌人的晚鱼一听初一这么说,心中明镜似得知道这小丫鬟在恭维她。不过,初一这番话晚鱼很是受用,她就是喜欢被这些下人们追捧奉承的感觉。但是她还是刻意板着脸,用鼻孔对着初一哼哼了两声,然后抬了抬下巴:“还算你嘴甜乖巧,这次就算了,把衣裳都给各房放进去吧。手脚利落点,放下衣裳就赶紧给我滚!”
初一急忙答应了,看着晚鱼嬷嬷扭着肥胖的腰身离开,她才吐了一口气放松了下来。
“站在门口做什么,还没有被骂够吗?”
初一听到陌生的声音,全身一个激灵,抬头就往声音的来源处看去,却只看到一扇半开的窗户,和一双半露在窗外的苍白纤细的手指。
初一侧过身朝半开的窗户里望,她之前久住东阁,也会和几位小姐到西厢来闲聊小坐,对西厢里各房的屋子还算了解。但是,她从未留意过在西厢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有一间看起来并不十分宽敞的屋子。
很显然,这里面住着一名年轻的男子。
“还愣着干什么?待会儿又要被晚鱼看见。”男子见初一迟迟不肯进来,又发话了。
住在西厢,又直呼西厢管事嬷嬷的名讳,初一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来。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初一能看到一个秀亭玉树的背影倚靠在窗边,见她走进来,男子慢慢转回身来。
“初一见过二少爷。”对着男子恭敬地行礼,初一低下头能看到男子慢慢靠近的一双白银描画的鞋子。
陆府二少爷陆之衍十分意外,他常年缠绵病榻,一年都几乎不迈出屋门半步,从未参加过陆府的一些节庆活动,更不用说像其他几位少爷一样帮着陆佑年打理家中的生意了。但是,眼前这个下等的浣衣丫鬟居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起来吧,你认识我?”陆之衍走近了问道。
初一谢过了陆之衍,解释道:“二少爷虽然常年不出现在大家面前,但是陆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府里有位二少爷。今日西厢里格外安静,想必是有什么事情,合府上下无需出席任何场合又住在西厢,还能够直呼晚鱼嬷嬷名字的,除了二少爷就没有其他人了。”
陆之衍听初一条理清晰地说着,忽而一笑,温柔至极:“你这丫头聪明得很,眼力也好,嘴巴还甜,不得了啊。”
初一抿着唇笑了笑,悄悄打量起这位从未见过面的二少爷来。陆之衍的轮廓英气,与大少爷陆之远极为相像,但眉眼和举手投足之间又风韵潇洒温软宁静,就连和末等丫鬟说话的时候都温和带笑,几乎使人如醉春风。一身锦缎雪衣,一头散散梳起的长发,陆之衍就像是一幅画里的贵公子一般,悠然宁静地站在初一的面前。
如果他的脸色不是那么苍白,身形不是稍嫌瘦削,一定是不逊于陆之远的美男子。不过,恰恰是这种苍白,将他的温柔眉眼映衬地更加突出了。
“不知二少爷要奴婢进来……”陆之衍一直深居简出,忽然叫她进来,想必是有什么事情。初一见陆之衍没有提起,就自己先问出了口,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就是觉得这温温柔柔的二少爷一定不会为难她的。
陆之衍笑着点点头,对初一道:“你刚刚猜对了,今日他们都到花庭去商议替大哥续弦的事情,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帮忙才叫你进来。”
续弦?
早在从凤姨口中听到“未来大少奶奶”几个字的时候,初一就已经做好了陆之远再娶的准备,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快到她和天阳还尸骨未寒,陆之远就已经等不及要将尚书的掌上明珠娶进门了吗?
“二少爷,你……刚刚说要给大少爷续弦?”心中想着,嘴里没有防备就问了出来,“但是大少奶奶她刚刚没了,就连小公子也才……”
陆之衍似乎对初一的反应有些奇怪,冬初雪是陆府的大少奶奶,鲜少有机会见到初一这样的浣衣丫鬟,更别说有什么交情了。但是眼前这小丫鬟分明对陆之远娶妻的事情表现出了难过与愤慨,这让陆之衍有些不解。
“初一姑娘,你是在替大嫂打抱不平?”陆之衍问。
初一这时候才惊觉到自己的失态,她现在是小小的浣衣丫鬟,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声讨陆之远的薄情寡义,她尴尬地笑了一下,说:“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想着大少奶奶的丧事还没有办,就急着办喜事。这万一要是传了出去,普天之下肯定都要嘲笑大少爷薄情寡义了。奴婢……奴婢是为了大少爷的声誉着想。”
沮丧地垂着头,因为身份卑微,在这等级分明的陆府,她居然连替枉死的人抱屈都不被允许。
忽然,一抹清凉的感觉按在头顶,初一微微扬起头,看到陆之衍伸手在她的头顶揉了揉,然后笑着宽慰她:“难为你一个小丫头替陆府着想,我想大哥他心中也有打算。说起来,大嫂真是可惜,我曾在这里听过她弹琴,余音袅袅三日不绝,就像你的声音一般悦耳动听。”
初一没防备陆之衍忽然夸赞她,没来由地就脸上一热,垂下了头。
“好了,别害羞了,初一姑娘帮我晒晒书吧。”陆之衍似乎是觉察到初一的羞赧,立即轻笑着转移了话题,初一抿着唇应了,跟着他忙前忙后起来。
忙碌了一日,回到北院住处已经是黄昏渐晚了,哑娘给初一留了饭菜,初一吃过便匆匆安睡了。
也许是太过疲惫,初一竟然一夜无梦,安然到了第二日的清晨。
一睁开眼初一就听到哑娘在屋子外面和人咿咿呀呀地说话,她穿衣起身出了屋门,看到了陆之远的小厮书墨。心头颤抖了一下,初一还是神情镇定地走到哑娘身边,问道:“娘,发生什么事情了?”
哑娘一听是初一醒来,急忙扭回头来冲着她一通解释,初一仔细地盯着哑娘的唇,读懂了她的话。
原来是陆之远那里出了事情。陆之远因冬初雪被火烧死而大受打击,在与大夫人的争执中昏厥。大夫人请表小姐萧可人就近照顾他,近日他终于是能够起身下地走动了。只是谁都没想到的是,陆之远身体好转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冬初雪的物品,她惯常抚的琴,她惯常用的胭脂水粉,以及她喜欢的衣裳。
“大少奶奶的衣裳寻不到了,怎么到我们这里来问?”初一明明知道衣裳的去向,但是她却偏偏不挑明了,反而问起书墨来。
书墨显然急的发慌,心有余悸地对初一解释道:“表小姐说大少奶奶的衣裳她都送到浣衣房里去洗了,我刚刚去浣衣房看过了,那里晾着那么多件衣裳,我哪里知道哪件是大少奶奶的。初一姑娘你赶紧随我去浣衣房,这大少奶奶的衣裳再找不到,我担心大少爷又得犯病。”
初一的柳眉隐隐跳动了一下,就像有人拿着针戳了她的心口,她看似十分随意地问了一句:“大少爷怎么了?奴婢听说他近几日在表小姐的照顾下好转了不少,兴许过几日表小姐嫁进来,大少爷就彻底好了呢。”
书墨一边催促着初一赶紧去浣衣房,一边叹气:“如果真是这样反倒能让人放心,自从大少奶奶出事,我就很担心大少爷会跟着想不开。你没有看见大少爷从外地赶回来那天,他看着大少奶奶的棺木,好像他也跟着去了一样,大少爷晕倒的时候,大夫人的脸色比雪还白。”
“既然这么深情,为何还要娶萧可人为妻?”初一轻轻地说道。
书墨没有听清,两人一边往浣衣房走,一边追问初一:“初一姑娘,你方才说什么?”
“没,没什么。奴婢是想问问,表小姐什么时候嫁进咱们陆府来?”
书墨抬头想了想:“大夫人原本想将大少奶奶的丧事随意办了,就给大少爷续弦的,但是府里没有人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你也知道,大少爷肯定不满意大夫人的安排,但是碍于母子的情面也不能说什么,谁要是接了这个差事,要么得罪大少爷,要么得罪大夫人。”
初一听书墨说着不时点点头,陆府上下没有几个傻子,所以大夫人一直寻觅不到合适的人选,冬初雪的丧事也就这么一天天拖了下来。
到了浣衣房,初一熟络地将冬初雪的几件衣裳取了下来,整齐地叠好放进红木托盘里交给书墨。书墨低头细细地看了看那些衣裳,然后为难地对初一道:“初一姑娘,要不你随我去一趟东阁,这大少奶奶的东西我也分不清,万一大少爷追究起来,我担心我应对不好,又惹少爷生气。”
见陆之远,以初一的身份?
初一的心里萌生出一种复杂地情绪来,她确实想见陆之远,她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她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他。但是,事已至此,她已经成了陆府里最卑微的丫鬟初一,他更是要娶表妹萧可人为妻了,她想对他说的一切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