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复朝之后,景丰帝亦开始出现在朝堂之上。半年过去,他比往昔老了许多,眉宇皆透着苍老衰败之色。早朝时,他听着大臣奏报,忽而开了口:“众卿以为燕王如何?”
此时正在商讨西北部队增加粮草补给之事,众人以为景丰帝是要让燕王离开京都去送粮草。燕王如今乃是西北军主帅,运送粮草补给去西北倒也合情合理,然而如今朝局不稳,燕王又担监国之责。前去西北,一来一去,怎么也得一月之久。那么皇帝陛下这话的意思……是要收回燕王监国之权么?
众臣摸不准景丰帝的意思。
左相杜子骞是个老狐狸,他淡淡一笑,上前一步抚胸行礼,随后询问道:“陛下,您指的是……”
景丰帝瞥了杜子骞一眼,又扫了一眼诸位大臣,“朕指的是,东宫之位。”
此言一出,满朝惊色。
萧琅眸光陡然一寒。
杜子骞道:“启禀陛下,燕王殿下监国数月之久,满朝文武无不夸赞。至于太子之位,自有陛下您做主。”
景丰帝双鬓有些发白,从不同的角度望过去,会有种他极老了的错觉。大臣们在心中暗自揣测圣意,然而景丰帝就这么提了两句后,便不再接着说下去了。他只是揉了揉额角,道:“粮草补给之事,交由兵部去办。退朝吧!”
众臣又是一惊,只是这种诧异很快就掩了下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杜子骞笑呵呵地走出大殿,身后几位大臣追着他问:“相爷,陛下今日那话是何意啊?”
左相瞥了他们一眼,嘴角笑声更盛,“你们啊,都别多问,很快就知道了。”
“相爷,你这这这……”
杜子骞笑眯眯地甩着袖子走了。
萧琅站在殿内,恰好被殿内挡住,整个人黑压压得似乎照不到一点光亮。他阴沉着脸,双拳紧紧攥起。东宫之位,东宫之位,难道真的要落在萧玦手里了么?
不,绝对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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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廷久病未愈,汤药不断,镇国公心疼儿子,不许外头有任何人、任何事打搅到他。然而贺兰廷却觉得,自己现下是最要紧的时候,有很多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下决心帮阿玦,到如今已将近两年了,除了得到一个西北军主帅之位,其余什么都未曾改变。萧琅依然在朝堂之上,甚至颇受恩宠,而他们却失去了至亲。
贺兰廷觉得,既然景丰帝下不了决定,那便逼他下狠心。
计划已缓缓在心中有了雏形,眼下要紧的,是一点一点去做。
镇国公拗不过儿子,只能道:“有什么需要阿爹帮忙的,尽管开口。”
贺兰廷温然浅笑,“多谢阿爹,兰廷会开口的。”
镇国公轻按住儿子的肩膀,道:“身子要紧,万勿过于操劳。”
“阿爹放心。”
劝住了镇国公,贺兰廷便着手行事。
他传来暗隐,吩咐道:“找几个赌术好的,轮番去景王的赌庄,赌得越大越好,输了也没事。银钱从盟里出。”
暗隐有些疑惑,“少主,这是……”
贺兰廷冷冷一笑,“我要将景王的地下赌庄,摆到台面上来。”
这一场夺嫡之争,他们始终处于被动之地,如今也该改一改局面了。
“景王的赌庄是用来敛财的,所有坐庄的无一没有不出老千的。一旦他们赌输超过十万两,就让他们砸了赌场,把事情闹大。还有,此前叶狠不是派人去过忠勇将军府么?你便一同拉上忠勇将军。”
初九道:“公子,忠勇将军会帮忙吗?”
贺兰廷扯一扯嘴角,神色微冷,“忠勇将军出身寒门,成非在赌庄输掉的银钱对他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若是有机会能够拿回来,他必定不会错过的。只要忠勇将军也一同掺和进来,这件事必定会闹大。届时,景王私养亲兵之事便再也瞒不住了。”
谋杀太子,私养亲兵,昔日更有阵前不发援兵,一桩桩、一件件,种种事实尽数搬到陛下面前,到那时便由不得殿下不下狠心。
想到此处,贺兰廷忽而觉得脑袋一阵刺痛,心尖更是轻颤了一下。
人心,终究是会变冷变硬的。
贺兰廷按了按胸口,“都下去办事吧。”
“是。”
临退出房门前,初九抬眸多瞧了贺兰廷一眼,见公子眉心微蹙,他心里泛起了忧色。
入夜,贺兰廷打发了初九去歇息,一人独自在书房。他端正坐在案桌前,将各部大臣一个一个书写下来,罗列分好。京中之局势,他往日未曾琢磨透彻,只是依稀知道某些大臣是铁打的景王嫡系。如今仔细出来,竟发现有过半的大臣是支持景王的。
这个事实,令贺兰廷微微吃惊。他原以为,凭景王那般狠戾残暴的性子,朝中支持他的并不会太多。然而现在看来,事实要比他想象中的残酷得多。或许,这亦是景丰帝迟迟未立东宫的原因之一。
二府(注)六部,两位宰相与六位尚书恰而分属两个阵营,唯一这位枢密使……
贺兰廷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心中谋算着如何拉拢这位枢密使。
忽而,案桌旁的窗几被风吹开,一阵狂风灌了进来。贺兰廷微微蹙眉,起身想去关窗之时,一个黑色身影极快地从他眼前闪过。
贺兰廷微蹙一蹙眉,抓起了放在书房内的藏剑。
院子里的暗卫伺机而动,贺兰廷却冲他们摇了摇头,示意他们静观其变。
黑色身影交错,身法极其诡异,似乎是出现了,又似乎只是他看花了眼。
贺兰廷紧紧地盯着,眼睛都不敢眨动一下,右手攥紧了长剑。
“呵呵呵呵呵……”忽然,一道诡异的笑声响起,“呵呵呵呵……贺兰廷,你这个扫把星,你害死了好多人,害死了好多人。”
那声音阴森恐怖,似乎是在耳畔,又似乎是远在天边,刺得贺兰廷耳畔直疼。
贺兰廷痛苦地按住耳朵,额间都冒出了细细的汗,他咬一咬牙,厉声道:“有本事的,别装神弄鬼。”
“呵呵呵呵,我早就是个恶鬼了。贺兰廷,你记着,我是一个被你害死的恶鬼。我会一口一口咬掉你的肉,喝掉你的血。贺兰廷……贺兰廷……”
那声音越来越渗人,好像直直地穿透了贺兰廷的耳朵,钻进了他的心里,令得他的心脏狂乱异常。
“啊!”贺兰廷整个人跌坐了下去,痛苦地按住胸膛,“滚开,滚开。这是梦,这不是真的,滚开,滚开啊!”
暗卫们听到了贺兰廷的异常,忙从暗处冲了出来,他们四下搜寻那道声音,可那声音仿佛贴在他们耳畔,却是让人寻不到踪迹。
贺兰廷的眼泪滚滚淌下,心口像是被重石压着,两边却似乎又有什么在啃噬,疼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呵呵呵……呵呵呵……”那声音似是玩够了,忽而消散在风中。
暗卫们急忙冲进书房,只见贺兰廷跌坐在地上,面色雪白。
“少主。”众人慌忙去扶贺兰廷。
贺兰廷却摆了摆手,只依着长剑缓缓地站了起来,他艰难地咽了一口气,随后道:“今夜之事,不要传出去。”
“少主……”
“听令行事!”贺兰廷沉声喝道。
众人忙应了:“是。”
“都下去吧。”
月朗星稀,那诡异恐怖的声音仿佛只是漫漫长夜的一个小插曲,却在贺兰廷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他很疼,从心里到身体,好似有一把刀在慢慢地割着他,疼得他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贺兰廷将身子蜷缩成一团,他反手抱住自己,躲在暗处,不让任何人知晓。
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贺兰廷照例是平日的时辰出房门,用早饭,喝热茶,读古籍。然而眼底却隐隐约约有着鸦青。
初九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不妥当的。
将汤药递到贺兰廷手中时,初九忍不住问道:“公子,您昨晚……是不是又没睡好?”
贺兰廷指尖微微一颤,微顿片刻,他端起汤药饮尽后道:“睡得挺好的。”
初九自小同贺兰廷一起长大,知道公子现在心里藏着事,不想让他们担心。初九抿了抿唇,关切道:“公子,您一定要好好的。”
贺兰廷将手里的碗放下,微颔了颔首,“好。”
病了这一场,贺兰廷又清减了两分,露出的手腕纤细非常,叫人瞧着都心疼。
初九小心地询问:“公子,午饭给您做份鸡汤补补身子可好?”
贺兰廷下意识就想说不要,因为他想起鸡汤就觉得腻。可话到舌尖,对上初九关心的眼神,贺兰廷又改了口,“好。”
初九霎时弯起嘴角,“那我现在吩咐厨房,挑一只最好的鸡,给您煲汤好。”
贺兰廷抿唇微微一笑。
他其实……有几日没怎么睡,也没怎么进食了。即便是吃了,也全都呕了出来。然而这些,家里人都不知道,连贴身服侍的初九都不知道。
贺兰廷垂了垂眸,他大概……是病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二府:中书门下为政府,枢密院为枢府,一个管政事,一个管军事。中书门下行政长官为宰相,宰相有左相和右相。枢密院长官为枢密使。文武分治,枢密使是为了分散宰相的掌兵之权。二者不兼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