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有方

作者:二和菀灵

“贺兰琤,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在哪儿?”

“陛下,二弟三日前已经去了。”

“裴德海,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对不对?他那么恨我,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对不对?”

“皇上,二公子找到了。”

“皇上,前后都找过了,没有人。只找到一封书信。”

“陆久安,给朕继续找!

……

一晃两年。

镇外。

小小的马车往外驶着,初九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开口道:“公子,您真的不见陛下吗?”

贺兰廷神色微一凝滞,“初九,你多话了。”

初九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公子,陛下找您两年了。你的身子……不是都好了么,为何不见他?”

恰而微风吹过,吹起马车的帘,露出车内俊美无双的公子,以及他那一头银白的发。贺兰廷微微垂着眸,指腹细细地摩挲着手中白玉佩。他并未回答初九的话,只淡淡地说道:“走吧。”

“公子!”

贺兰廷微抿着唇,不曾言语,却让初九感受到他的倔强。公子就是这样,两年前离开京都,一年前让柴昊回西北,他每回做了决定就不容许旁人置喙。

初九望着他那头银丝,一股酸涩涌上了心头,“巫医圣手说过,您体内的蛊毒已解,不过是这头发再不会变黑,您……您何必如此呢?陛下不会嫌弃您,只会更心疼您。”

贺兰廷依然垂眸,长翘的剪羽垂成一道暗影,却掩不住他眼中的忧郁。两年……他已然离开阿玦两年了,这两年受过的苦,熬过的痛,都还历历在目。他有多想阿玦他自己知道,但是以他如今这幅样子见阿玦,他并不想。

弱冠之年,满头银丝,心里还藏着那么多的伤,这样的自己若是见了阿玦,只怕会对他有无穷无尽的怨恨。

是,他曾是怨过的。

镇国公府满门惨死,父亲被虐杀,而他自己满身是伤,还要忍受蛊毒发作的痛时,他真的怨过,怨命运,怨苍生,怨皇家,怨阿玦……

怨念一起,他害怕过往所有的美好都会消失殆尽。

他并不愿如此。

在他心中,阿玦是那个春日对他微笑、靠近他、给以他无尽温暖的人,他爱阿玦,不愿意将不该有的怨气撒到阿玦身上。等某一天,他能忘了过往的悲痛,能心无旁骛地站在他身边时,他会回到阿玦身旁的。

贺兰廷抬起眸,浅色瞳仁里闪着坚决之色,“初九,走吧。”

“公子……”初九着实无奈,可怎么劝都劝不动公子,亦只能作罢。

然而他才转身拉动缰绳,忽而前方有一大队人马朝他们聚拢。初九眸光一震,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们走近,“陆久安……”片刻后,另一个更熟悉的人出现了。

“陛下!”

车内的贺兰廷身子陡然一僵。

萧玦坐在马背上,目光如炬,似要穿透那小小的车帘去见车内的人。

初九紧紧抓住缰绳,“公子……”

贺兰廷紧紧攥着白玉佩,指尖微微泛白,半晌后他轻颤着声音道:“初九,我们……”

不过说了半句话,车帘已然被人掀起,一个熟悉的脸撞进他的眼里。贺兰廷眼眶微微一红,“阿……阿玦……”

萧玦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贺兰廷,惊诧、心疼、气愤齐齐涌上心头,“贺兰廷,你让我好找!”萧玦抬脚上了马车,下一刻,他将少年紧紧扣在怀中,“贺兰廷,你……你可真够狠心的。”

萧玦整个身子微微发颤着,眼底红了又红,他想狠狠地亲贺兰廷,亲到这坏小子哭为止。可目光扫到贺兰廷满头银丝,他心中便只剩满满的心疼,“头发……怎么回事?”

贺兰廷下意识躲避萧玦的目光,这头银丝是他最不愿意让萧玦见到的,“没……没什么。”

萧玦低头重重咬了一下贺兰廷的下唇,“没什么?贺兰廷,你当我是傻子是不是?”萧玦从腰间摸出一封信,“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让我放过你?贺兰廷,我对你做什么了,需要你说这种话?”

“还有……”又是一封书信,他恶狠狠地塞到贺兰廷怀里,“这封信又是什么意思?恨我?恨我给我留什么遗言?贺兰廷,你真当我傻!你……你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大傻子!谁允许你为我解蛊毒了,谁允许你离开我了?你……没良心的小混蛋!”

萧玦言辞狠戾,可眼里却是满是泪意。悲愤过后,望着贺兰廷的眼神便满是柔情与心疼,他抚着贺兰廷的脸颊,“头发,是因为蛊毒是吗?你怎么这么傻,你的身子怎么可能熬得过那种痛苦?”

贺兰廷却微微扬起了嘴,“不疼,一点都不疼。”

萧玦心疼得说不出话来,盯住贺兰廷片刻,他捧起心上人的脸,低头吻了上去。

是真真实实有温度的贺兰廷,不是他日日夜夜虚幻出来的影子。

是他的兰廷。

他最爱的兰廷。

那日,贺兰廷在夜里醒来,听了初九说了那几日发生的事情,他当即下令诛杀梁朝。暗隐潜进天牢,没有留任何余地一剑就杀了梁朝。然而梁朝临死前却告诉暗隐,当今太子殿下身中蛊毒,已经没有几日好活。

贺兰廷悲痛之中却已有决定,要将生还的机会留给萧玦。他知道,阿玦若是知道他将蛊毒引到了自己身上,又因此丧命,阿玦绝对会活不下去。所以,他假装自己尚未苏醒,就死在重伤之下。

怕萧玦悲伤过度,会不肯让他下葬,他留了遗言,告诉萧玦,他因满门被灭憎恨萧玦,不愿他出现在自己的棺前。以防万一,他还拜托了成贤皇后,定要拦住萧玦。

他把每一处都想到,为的就是要让萧玦相信,他的死与蛊毒没有任何关系。

躲到江南之后,外公知道此事,绝不肯让他因而死去,费尽心机找到巫医圣手,解他身上的蛊毒。然而重伤未愈,解蛊毒之法又十分痛苦,他因而躺了一年多,半年前才能落地。

萧玦轻抚着贺兰廷的银丝,失而复得的喜夹杂着难以抑制的痛,他一寸一寸细细吻着贺兰廷,吻得贺兰廷无法呼吸无法抗拒。

“阿玦……不要……”

“不要什么?小混蛋,你可曾问过我要不要?”

“可……可是……”这是在马车啊。

萧玦再放肆,也不会在外头就真的对贺兰廷做什么,他的兰廷值得这世上最温柔的对待。只是久别重逢,贺兰廷注定逃不过。

深秋之夜,行宫之内,屋子里燃着淡淡的熏香,两个身影交叠。一个包裹着另一个,整整一个晚上。

晨曦未露之时,贺兰廷沉沉睡去,萧玦却不肯闭上眼睛。他把兰廷裹得紧紧的,生怕这所有一切只是一场虚妄。温热的唇轻轻地吻了吻贺兰廷的脸颊,看着他恬静的脸,萧玦微微扬起了嘴角。

两年前贺兰廷入殡之后,萧玦昏迷了两日。他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兰廷会真的就这么离他而去。他拆开了兰廷留下来的遗书,却发现那些遗言之中,贺兰廷对他满是怨怼。

他说:“萧玦,我自认识你起,没有哪一日不在提心吊胆。因为你,我连连受伤,这残破之躯如今真的再也熬不住了。”

他又说:“身死魂归大地,我不愿再与你有任何牵扯,你不必来坟前见我,否则我在底下难安。”

他还说:“萧玦,我恨透了你。”

天知道,那日萧玦有多绝望,他的心上人……竟是这样恨他,连坟前都不允许他去探视。那时,他真的是心如刀割,几欲要自尽,追去地下问一问贺兰廷,为什么?

幸好有成贤皇后在,她痛骂萧玦,说他如今是大景的皇帝,要担起家国责任,怎能为一个死去的人如此要死要活!如他遗书中所言,他既已恨透了萧玦,不愿再见萧玦,便是萧玦去死了,又怎能见得到贺兰廷。

那日,一向端庄淑雅的成贤皇后像个泼妇似的,骂了萧玦足足两个时辰,惊得宫中上下瞠目结舌。

然而,也就是这样的痛骂,才让萧玦清醒了过来。萧玦从悲痛中惊醒,再去端详贺兰廷的遗书,却发现了些异样。既然兰廷这样恨他,为何他醒来后,这样话不是亲自对他说,反而只留了遗言?难道说,他有时间留遗书,却没有时间见他么?

那时候,太医明明说过,兰廷已经熬过最危险的时刻,若无意外,几日内就会醒,再养上三两个月便就会好全,怎么兰廷忽然醒过来后就没了性命呢?

还有,他身上的蛊毒为何会忽然没了?

贺兰廷擅医术,平日也常研究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满京都恐怕也只他会解此毒。那么是不是,他身上的蛊毒,是被兰廷以某种方式解决了呢?

如果是,那兰廷又为什么瞒着?

只有一个原因。

那便是,贺兰廷以命博命。

这两年来,他虽口口声声地问贺兰琤,兰廷在那儿,可实际很多时候,他已经绝望,觉得也许兰廷再也回不来了。可即便是如此,他也想要弄明白,他的兰廷到底因何而死。

上苍垂怜,他的兰廷还活着,真的还活着。

萧玦的手臂紧紧箍住贺兰廷,箍得少年有些难受。贺兰廷皱眉嘤咛了一声,萧玦忙松了松手臂。少年睡得沉,并未睁眼,然而萧玦十分忐忑。

他亲了亲贺兰廷的眉眼,见少年未苏醒,心里才安了安。

舍不得闭上眼睛,舍不得看不见贺兰廷。

就这样,萧玦抱着贺兰廷不撒手。

一生一世,再也不撒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