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杖

作者:甄子姐姐

哑嫂出去了。

门关上,窦瑶听到了落锁声。

这是在防着她逃走?

还真是高看她了。她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就算想逃,也根本没那个能力。

待床边的人离开,窦瑶才拉起被角,将自己裹住。

一时没办法接受这样的自己,她蜷在被子里哭了很久。哭累了,闭上眼,木然躺在床上整理思绪。

刚喝了点热粥,身体暖融融的。肚子填饱了,情绪大起大落后理智渐渐回笼。

在一片虚无的空间里,她没有办法分辨时间。

只记得自她醒来后哑嫂进来了约三五次,给她换药、按摩、擦身体、喂粥,期间还搀着她上了一次卫生间。

她虽也觉得不适难堪,可这种情况下她的生活自理能力几乎为零。

要想适应必然有个过渡期,此刻也只能求助于身边唯一能帮到她的哑嫂。

在床上静躺了会儿,她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周身有疼痛感,但肢体活动没什么障碍。

除了眼睛看不见,余下的也就大腿根部痛感重,好在不影响行动。

伤的似乎没想象中的那么重。

确认完身体状况,她开始仔细回忆陆续出现在她床边的那几个人。

哑嫂、吴小棠,还有那个不知是不是本名的“康康”。

简短交涉后她能确定名“康康”的那个男人不想放她走,原因不明。

对于那个男人的身份,她是有所猜疑,但往更深处,她不敢细思。

如今她面临的处境已是进退维谷,既是逃不出去,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想着与其接受那个可怕的假设,不如暂时信他所言。

那个男人告知她沈岑死了,虽不知真假,但这个消息着实让她震惊。

胸口又闷又疼,没有想象中那般终于摆脱纠缠能松口气的畅快感,难受的她直想掉泪。

她试着不去思考任何与沈岑相关的事。

转移注意力,去回忆事发前曾发生过的一切可能遗漏的细节。

既是人为的车祸,一定有纰漏处。

将事发前所有的细节线索在脑中逐一拼凑起来,她很快有了答案。

没人比那两位更希望她能彻底消失。

明明从前她还抱着丝期待的。

果然,人不能活的太天真。

这样的身体状况,即便回去也是吉凶难辨,那她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意识昏沉间旧事在脑中来回翻涌,她只觉身心俱疲。

一个姿势躺久了,胳膊有些麻。

窦瑶翻了个身,从被中探出头,抬指轻揉胀痛的太阳穴。

不知不觉间又睡了过去。

**

她做了个梦。

很奇怪,在那场梦境里她更像个旁观者,意识清晰,很清楚这只是一场梦。

她梦到了沈岑,从年少,到如今。

她与沈岑之间,确切而言并没什么美好的回忆。每每相遇,都像是场意外的灾难。

她害怕他,不仅仅是因为外界对他的风评,更因为他生了一双像是能洞悉人心的眼睛。

薄薄的眼皮掀起,一双漆黑的眼直勾勾盯着人看的时候似带钩,轻而易举就能将人刻意伪装的表象击溃。

十八岁生日那晚,她遇到了沈岑。

本以为只是场错身的意外相遇,没料到之后还能再见。

就在那群混混模样的男人散去后,谭玉茗借口内急,让她在原地等着。

窦瑶稀里糊涂地应下,回神后想起方才这里发生的一幕,更为后怕。不敢一个人呆着,循着谭玉茗离开的方向仓皇寻了过去。

往前走了没多远,恰看到沈岑将谭玉茗堵在了角落。

沈岑单手撑在墙侧,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沓钱,正低头与谭玉茗说着什么。

窦瑶情急下三两步跑了过去,一把推开沈岑,将谭玉茗牢牢护于身后。

面对这个能以一挑众的陌生少年,她虽又怯又怕,但仍故作强硬地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你……你想干什么?”

话出口,颤音暴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少年没接话,低着眉眼安静看她,似在探究打量。

静了半晌,少年握着纸币的手抬起,甩腕一抛,将钱尽数砸在了她的脸上。

与她说的第一句话,只简单两个字:“蠢货。”

再见面,隔了约小半年。

在窦瑶几乎快忘了曾见过那个一身黑衣打群架的少年时,他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时正逢梅雨季,下了场暴雨。

窦瑶下了舞蹈课在大厅等了许久,左右等不来家里的司机开车来接,便执伞出去看看。

走出大门,往前行了数十米。正东张西望之际,冷不丁被角落里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脚踝。

沈岑一身是血地倒在雨水里,虚弱到唇色泛白。

费力撑起眼皮看她,视线在她身上仅停留了两秒,抓住她脚踝的手失了力,滑脱落地,晕了过去。

窦瑶本不打算跟他这样的人再有交集,摆脱束缚后迅速撇开视线,往前迈行了两步,拉开距离。

就当没看见。

她尝试说服自己。

背过身,原地踌躇片刻。她还是没能迈过心里的那道坎,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折了回去。

把他送去医院,等他脱离了危险期,待他醒来,窦瑶仍守在病床边。

想着,得把他交到亲属或朋友手中才能安心。

他醒后,默然盯着她看了良久,未见半点感激之意。

“伪善。”那时,他是这么形容她的。

他说的没错。

在那个幽深的巷子里,谭玉茗想干什么,她很清楚。

执意护她,不过是她在赌一把,赌眼前的少年欠了她的人情,不会把她怎么样。

是她惯会的,收买人心的手段。

而谭玉茗最厌恶她的地方,左不过就是她的“善良”。

只是……

他是怎么一眼看透她的?

**

梦境场景碎片状,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她大提琴独奏的舞台上。

舞台灯光渐暗,隔着徐徐拉上的幕布,沈岑没什么表情地从暗处现出身形,似鬼魅般一步一步走到了她身边。

伸手将她拉扯进怀,禁锢住。俯下身,强行吻住了她的唇。

他像是想确定什么,一双漆黑的眼紧锁在她身上。

一眼望去,如无底深渊,打着旋将她吞噬。

身体有一瞬的失重感。

窦瑶猛蹬了一下腿想稳住重心,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怔了好一会儿,她才记起自己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颗心仍在狂跳不止,她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试图平复躁乱的心绪。

还没能缓过神,她察觉脖间有毛茸茸的一团东西蹭过。

她没敢动,下意识屏住呼吸,僵硬着身体偷偷攥紧了被角。

有胳膊搭在了她的腰上,垂搭在她腰间的手指收拢,将她往一个坚实怀抱里带了一下。

身边躺着个人?

隔着薄薄一层衣衫,感受到了对方的体温,她才后知后觉有了真实感。

——“要跟我一起睡觉吗?”

脑海里悠悠飘过那个名康康的男人与她说过的那句话。

康康?

他……

这是真打算跟她一起睡觉?

窦瑶睡意全消,没敢动弹。

除了呼过颈部的温热鼻息外,对方没再有旁的动静。

窦瑶猜测对方已经睡着了,犹豫半晌,紧攥被子的手松开,指尖轻触搭在她腰部的臂弯。

等了片刻,身边人没反应。

她给自己壮了壮胆,藏在被子里的手悄悄朝身边人那侧移了过去。

她记得沈岑右侧小臂上绘有纹身,循着记忆里的印象在那人右臂处细细摸索,触到了像是旧伤留疤的痕迹。

心里起了疑,窦瑶放轻动作,顺着他的胳膊一点一点往上摸索。

指尖触到了他滚动的喉结,她下意识蜷起手指,有些胆怯。

稍作停顿,窦瑶很轻的“喂”了一声。

侧耳细听,对方没有回应她。

她的胆子大了些,两只手钻出被窝,照着那人的脸直接上手。

捏捏鼻子和耳垂,又摸了摸他的唇。

鼻子很挺,嘴唇软而薄。

她在心里大致描摹那人的相貌,指尖往上攀,触到了颤动的眼睫。

绵长睫毛在她掌心轻扫而过,有些痒。

“……”眨眼了?!

窦瑶僵住,保持着两手前伸的动作,脑子瞬间空白。

“你想对我做什么?”

身边的人骤然出声,窦瑶被吓得一激灵。

前伸的手一秒回缩,藏进了被子里。

莫名心虚,声不由大了几分,冲他嚷嚷:“这话应该是我要问你的吧!”

“我就想跟你一起睡个觉。”他的声音染了丝刚醒的倦意,有些不耐烦:“但你一直乱摸,很烦。”

“……”

“康康?”

“嗯。”

“你……不会乱来吧?”窦瑶不怎么放心地问。

“是你在对我乱来。”为表清白,他不忘再多补充一句:“我什么都没干,就想睡会儿觉。”

“你为什么要睡这?”窦瑶不解道。

“你管我。”

“……”

行吧,不乱来就行。

静了半晌,窦瑶小声询问:“你睡着了吗?”

他好似不太想接话,在窦瑶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才话音含糊地答:“没。”

“你胳膊上好像有伤。”窦瑶话音稍顿,还是问出了口:“怎么弄的?”

“滚水烫的。”

“自己弄的?”

“不是。”

“这伤,什么时候落下的?”

“小时候。”

“小时候?多大?”

“记不清了。”

“那,这伤是怎么落下的?意外?”

……

一问一答间他话音渐弱。

再问,没了声。

看来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

一夜无梦。

沈岑已经很久没有过不用安眠药就能睡个好觉的时候了。

晨起,心情意外的不错。

瞥见身边人还没醒,他掀被子的动作放缓。

穿上室内拖鞋,难得体贴地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往浴室方向走。

他在用早餐前有淋浴的习惯,关上浴室门,跟往常一样洗漱冲澡。

挤了点洗发水在掌心里,正搓揉湿发,听到外头有东西打落的声音。

醒了?

沈岑撩起额前的发往门的方向看。

仅隔了两秒,外屋有椅子摔地的动静。

摔倒了?

还真是不消停。

沈岑不由皱眉,叹了口气。

随意冲了冲满头的泡沫,裹了条浴巾,开门出去。

原本搁置在床头柜上的两本书掉在了地毯上,床尾的几张椅子也七扭八歪地倒了地。

一团乱。

窦瑶爬下了床,一只脚穿着拖鞋,一只脚光着。一双无神的眼瞪得圆溜溜的,正手脚并用地在四处摸索。

沈岑倚在门边安静看了会儿,见她往自己的方向摸爬了过来,语气不耐的“喂”了一声:“你能不能消停……”

话没能说囫囵,就见刚起身的她被地毯绊了一下,身体失衡扑了过来。

沈岑一秒都没停顿。

反应极快地侧身躲开。

窦瑶没能站稳,前伸的手拽住了周围一切可支撑物件,用力揪住。

脸朝下,“噗通”一声,摔了下去。

身下一凉。

沈岑慢半拍低下头,看着她手中的浴巾:“……”

室内诡异地静了数秒。

窦瑶并不清楚眼前是怎样的景象,吃痛捂住摔疼的脸坐起来。既也看不见,索性盘腿直接坐在了地上。

瘪了瘪嘴,委屈道:“我渴了,想喝水。”

此情此景,她竟然还有脸跟他讨水喝?!

额角青筋暴跳。

沈岑无语扶额,一转头,撞见悄无声息站在门口表情彻底崩坏的赵志雄。

“……”

“……”

四目相对,空气中有一丝丝尴尬的味道。

赵志雄极不自然地翘起嘴角,露出个假笑。

在老大的无声注目礼下,求生欲很强地比划了个封口动作,顺便递了个“不用解释,是男人都懂”的眼神。

默默侧转过身,给房里的二位把门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