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君侧

作者:沉水沉沉

少女的肌肤透着桂花幽香,溶进热汤浮起的淡淡雾气里,尽数落在裴溪故的鼻尖。

裴溪故蓦然怔住。

他跪望着她,见少女坐在榻边,俯身而下,娇艳朱唇贴上他手中玉盏,就着他的手轻轻啜了一口杯中热汤。

她脸颊上还染着醉后的瑰红,一双杏眼朦胧似醉,眼尾一点泪痣落进透着绯红的肌肤里,如一抹极诱人的吻痕。

裴溪故怔怔看着她,那片丰盈的唇瓣没入水面之中,晕染开薄薄一圈娇红。

他险些握不住手中杯盏。

善明公公站在一旁看着,脸上有些讪讪的,这般暧昧旖旎之景,他在这儿倒显得有些多余了。

宋栖迟喝了一口,便抬起了头,极自然地朝善明公公笑了笑:“父皇可是有赏赐让公公送来?”

善明公公连忙点头,将手里的金玉盒子打开呈到她眼前,“今儿苏大人送了好些珠宝首饰,但大多都是些寻常之物,只有这蝴蝶手钏瞧着是个稀罕物件,陛下便吩咐奴才送来给殿下赏玩。”

宋栖迟往盒子里瞧了一眼,那手钏是用上等的雪银打造,细细的镯身上挂着许多蝴蝶形状的银坠子,随手腕拂动之时,便如蝴蝶翩飞于身畔。

“这手钏倒别致,替我多谢父皇。”

宋栖迟笑起来,吩咐温采将手钏收下,又道:“晚上天凉,公公留下喝盏热茶罢?”

善明公公赶紧摆了摆手道:“奴才还有别的差事,就不叨扰殿下了。”

他好歹也是太监总管,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这个时候留下来,不是扰了殿下的好事吗?

宋栖迟闻言,便点了点头,又吩咐门口站着的嫣香:“你好生送善明公公出去。”

瞧着善明公公的身影消失在寝殿门口,宋栖迟这才舒了口气,转头朝温采使了个眼色。

温采向来伶俐,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上前轻轻夺过裴溪故手中的醒酒汤,奉到宋栖迟面前,道:“让奴婢来吧。”

宋栖迟伸手接过,喝了几大口后便让温采端了下去,揉着昏昏沉沉的额头,在榻上软枕旁靠了下来。

她低眉看去,见裴溪故还维持着跪姿侍奉在一旁,便微微蹙眉道:“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温采,带他回房歇息吧。”

虽是赶着他出去,但语气仍是温柔的不像话。

裴溪故咬着唇,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攥紧成拳,如一只受伤的小鹿般睁着湿漉漉的眸子看向她。

“殿下是讨厌我吗?”

他穿成这副模样,又乖顺至极地跪在她床畔等着她,可宋栖迟竟还是急着要赶他出去。

她就这么讨厌自己吗?

又或是,她根本瞧不上自己这副下贱至极的模样?

“我……我不讨厌你。”

宋栖迟见少年仿佛受了伤般的神情,心中懊悔不已,心道定是今日喝多了酒的缘故,所以方才的话才说的重了些。

她撑着床榻直起身来,轻声道:“我只是不习惯有男子近身伺候,有温采一人服侍就够了。”

少女的声音温柔如深春微雨拂面而来,裴溪故一时有些怔住,自打他出生起,便从来没人这样温柔地与他说过话。

他的记忆就如楚梁皇城内那座幽深冷宫般冰冷彻寒,夹杂着无边的冷眼与谩骂,宫女太监们鄙夷不屑地朝他吐着口水,骂他生就了一副和他母亲一样下贱勾人的媚容。

他活了二十年,从不知温柔为何物。

直到听见宋栖迟的声音,他才知道,这世上,竟还有人愿意这般耐心温柔地待他。

哪怕他只是个再卑贱不过的寝奴。

“还愣着做什么?”

一旁的温采见他神色呆怔,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要歇息了,你且退下吧。”

裴溪故清眸微颤,这才缓过神来,低垂着眸子起了身,由温采引着自内室的后门退了出去。

少年的气息瞬间消失殆尽,唯有床头摆着的香炉还燃着袅袅檀香。

宋栖迟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安心在铺着锦褥的柔软床榻上躺下。

她偏头吹灭床边灯烛,裹紧被子闭上了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裴溪故那双细腕上的道道淤痕来。

不止是手腕,那白皙脖颈,清瘦锁骨之上,无一不透着被责虐过的痕迹。

她几乎可以窥见,松垮白衣底下笼着的少年身子,定然是血痕斑驳,不堪入目。

宋栖迟不安地侧过了身,双目虽闭着,两道秀眉却是淡淡皱起。

他身上怎会有如此多的伤痕?

朦胧睡意渐渐席卷而来,宋栖迟攥着锦被的一角,心里惦记着裴溪故的伤,不知辗转了多久,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翌日一早,她刚睁开眼就唤来了温采,吩咐她去取些去淤止痛的药膏来。

温采知道自家殿下心软,这药膏定是要给那寝奴用的,便也没多话,依言去太医院拿了瓶软玉膏回来。

宋栖迟斟酌了半晌,还是决定亲自把软玉膏拿给裴溪故,正好顺便看看,他住的那间偏房是否已经收拾妥当了。

她推门下阶,朝后院角落走去,重重梧桐枝掩映之下,露出偏房屋檐的一角。

温采替她打开门,日光落进阴暗的屋内,映出一地金黄的暖意。

宋栖迟一眼便看见了站在榻边的少年。

他背对着门口,衣裳还未穿好,露出颈后一片白皙的肌肤,日光徐徐落在上头,几道触目惊心的鞭痕晃进宋栖迟的眼。

她心口颤了颤,捏紧了手中药瓶,轻声道:“我给你拿了软玉膏来,可以祛你腕上的淤青。”

裴溪故闻声止住了动作,转过身来有些错愕地望着宋栖迟,显然是没想到,尊贵如她,竟会亲自到这小小的偏房里来看他。

他伸手拢好衣裳,慢慢在她面前跪下,低头道:“多谢殿下。”

装着药膏的瓷瓶递了过来,少女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如一朵五瓣红梅开在他眼前。

裴溪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她的指尖,却又不敢贪看,只得赶紧伸手接过瓷瓶,指腹挑了些药膏,轻轻涂在腕上的伤痕处。

宋栖迟在屋中木桌旁坐下,静静看着他涂药。

冰凉的药膏覆在淤青之上,少年抿着唇,忍着疼痛一声不吭。

他强忍痛楚的样子让宋栖迟愈发心疼起来,她正要柔声安抚几句,身后的院子里却忽然传来了嫣香急切的声音。

“二公主,奴婢还没有通禀过殿下,您不能进来……”

嫣香一脸焦急地拦着闯入院中的少女,却又不敢伸手去挡,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朝宋栖迟走了过去。

少女一身藕粉绣荷的华丽宫裙,发间宝钗重重,华光盈面,明明不过只有十六岁的年纪,周身却散着一股极娇媚的脂粉气。

她在偏房石阶之下站定,双手抱在胸前,极轻蔑地瞥了一眼跪在房中的裴溪故,轻嗤一声:“这就是楚梁送来的那个寝奴?模样倒是不错。”

宋栖迟站起身,蹙眉看着她,冷声道:“夕韵,大清早的,你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宋夕韵讥讽地一笑,懒懒道:“听说皇姐新得了个玩物,妹妹我自是好奇的很,便来皇姐这儿看看。怎么,皇姐不欢迎我么?”

裴溪故跪在地上,望向宋夕韵的眼睛里蓦然闪过一丝狠戾。

他自然知道,这少女口中所说的玩物,指的便是他。

宋栖迟听了这话,脸上有些不悦,但仍平心静气道:“不是不欢迎,只是你要进我院中,也得让人先通禀一声才是。”

宋夕韵闻言,冷冷地撇了撇嘴,不屑地冷哼一声道:“皇姐这儿好大的规矩,做妹妹的想来看看姐姐,竟还需要通禀。”

“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宋栖迟懒得与她多话,直截了当地问了她一句。

她这个妹妹的性子她最清楚不过,宋夕韵与她虽同为皇后所出,但自小便不大和睦。许是因为她颇受百姓敬仰的缘故,宋鸣对她便偏爱了些,有什么好玩的稀罕物件总是先赏赐给她,因此宋夕韵对她自是十分嫉恨。

只是宋鸣对她的这份偏爱,宋栖迟倒觉得,更多的竟像是在讨好她一般。

这其中情感,宋夕韵自然不知晓,只是一味地记恨着她,隔三岔五地便要到她宫中来找麻烦。

眼下宋夕韵就站在偏房门口,毫无顾忌地打量着房内的裴溪故,眼角眉梢尽是不屑的讥讽之意。

“皇姐一大早便来看望这贱奴,看来……这贱奴倒当真有几分伺候人的本事,才让皇姐如此念念不忘呢。”

她轻佻地咂了咂嘴,眸底涌起浓浓戏谑,看着宋栖迟道:“皇姐昨晚……玩的可还开心?”

宋栖迟眉心轻拧,知道与她好言好语地说话是没用的,便也冷了脸色。

“妹妹若是想要个寝奴,大可去求父皇给你挑一个送来,不必总惦记着旁人的。”

宋夕韵似被她说中了心事,恼怒地瞪着她,哼了一声道:“我惦记皇姐的东西做什么?再说了,我看这寝奴虽是生了一张好面孔,却像个木头人般连笑都不笑,只怕床笫之间,皇姐也是没什么兴味吧。”

她一口一个寝奴的叫着,眸中满是嘲辱之意。

宋栖迟听不下去,正要斥责她几句,一直默不作声的裴溪故却忽然开了口。

他抬头盯着宋夕韵,凤眸骤然浮现出几分冰冷的戾气,薄唇微启,一字一顿。

“有没有兴味,也不是你说了算。”

而后他顿了一瞬,又偏过头看向宋栖迟,方才的狠戾之气消失殆尽,整个人乖顺如一只温软的猫儿。

“要殿下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