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君作乐

作者:宴河

长安雪满青阶,林木染霜,新月悬于空中,皎洁的浮光涌动,映衬着殿外阶雪,晶莹遍地。谢泠裹着锦绣狐裘款款而出时,见宫城红墙与纯白积雪相间,长信宫灯骤然一跃,霎时间光色交融。

她踩着天青色的彩绣木屐自高阶走下,云堆翠髻,步摇华盛,周身清香缭绕,肩上立着一只墨羽白喙的八哥儿。

谢泠瞧了传谕太监一眼,道:“于常侍久候了,时辰不早,劳常侍郎引路。”

侧目之际,缀于耳垂的明月珠,宝光浮动,悠悠晃过诸人的眼帘。

于常侍将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认出了这是近日宫中娘娘最为喜欢的明月珠,其色泽皎洁、莹润圆光,若似明月,产于凉州一带。

凉州州牧遣使者上贡至朝汉宫时,声称此物稀少,故而送入宫中的也仅有三粒。物向来以稀为贵,各宫娘娘瞧着眼馋,想方设法地向天子讨要,险些还闹出乱事。

途中,于常侍的目光频频扫过谢泠的发饰、项饰、手饰。期间那宛若雕塑的八哥儿,歪了头,漆黑的眼珠子骤然转过,与之相视。

那一对眼珠子古怪骇人,生生将于常侍瞧得头皮一麻。

“再看、挖你眼睛。”鹰哥儿喉中咕噜几声,引颈叫道。

鹰哥儿被谢泠养着许久,没少学些狠话,有时乍然窜出几句未必时宜的话,倒教谢泠觉得有趣。

但这话对着于常侍说,令人下不了台面,她曲指弹了弹鹰哥儿的额头,轻飘飘地警告道:“安静些。”

鹰哥儿被弹得缩了缩脖颈,腾起翅膀,跃上了一旁的高枝。

她抚了抚发髻,并不理会鹰哥儿,反而笑问于常侍:“侍郎可是喜欢这些珠钗?”

于常侍暗怒,一面心道这小畜生颇似主人,言辞狠辣脾气也不小。

一面行止依旧恭恭敬敬地躬身,奉承道:“奴家觉得这些珠子衬得谢家主愈发贵气逼人,不免贪眼多瞧了。”

谢泠转过腕间的八宝攒珠镯,意味深长:“此是明月珠,我见它好瞧,便遣人去凉州采办,谁知凉州刺史知道了这事儿,竟差部曲送一箧明月珠来颍川。”

“凉州州牧当真是客气人。”她叹喂连连。

于常侍听得心下拔凉。

雍州义军四起,天子令凉州州牧协助雍州官府平叛,五道诏书齐下不见他动兵也就罢了,可是趁雍州的战乱,割据雍州的土地,这等狼子野心,又何曾见他对天子有所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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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设宴于未央宫,身披玄黑冕服,头戴十二旒紞玉藻,腰佩玉带金钩,象征着君王地位的服冕使得这年过三十、面容清雍的汉室帝王,支撑起一身至高无上的气度,他端坐于烛火澄明的殿堂高位,案前酒菜一筷未动却凉得发冷,他转过酒爵,神色平静得近乎生寒。

堂下设左右二席位,左席空无一人,右席是中郎将裴绍。

凤眼蚕眉,金冠束发,目中威风凌冽。座畔横着一把三叉戟,随着壁上烛台跃动的光影,泛出幽然的锐利锋芒。

他怫然冷笑:“区区一个贱籍商女,竟敢摆如此大的架子,好生大的雄心豹子胆。”

天子未置一词,只是平静的眼底,映彻出壁上火光,摇摇晃晃,骤然一炬。

当时是,一粒珠子坠地,缓缓滚入殿堂,扬起细密清脆的滚动声,堂中二人的视线随之而动。

顷刻声止,那粒泛着华光的宝珠稳稳地停在过道中央。

天子略觉眼熟,但不等细思,便先嗅得一股幽然之香,随之又见于常侍领着一锦绣华裳的女郎入内,这女郎肤白若雪,头戴珍珠钗,耳缀明月珠,腕挂玉珠串,杏目含笑衔光,烨若凌霄之上的锦绣仙人。

是谢泠。

“谢氏自然比不得裴氏发迹于奴市,得有伯乐青眼,一朝登天阙,什么鸡犬狗彘都能升上天去。”

她行礼时,一脚碾过那坠地的宝珠,伴随着一声裂响,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了左席上的裴绍。

似把宝珠作此人,碾入尘土,碾得彻底。

裴氏先祖曾为奴市的奴隶,生得面阔广额,身躯九尺,奴隶主为能高价贩卖,就令他在奴市内举八尺巨鼎吸引客人。

便服出巡的汉昭帝见其他一身神力,觉得他天赋异禀,却沦落为此,甚是可惜。遂免去奴籍改为军户,安置在禁军为一个普通士卒。

汉昭帝为开国伊始的二代君王,深受开国之君的影响,尤为崇武喜战,屡屡亲自点兵出征。裴氏先祖感念帝知遇之恩,以自身神力护帝左右,随之出生入死,立下功绩无数,官拜至三公。

朝中士族门阀林立,对奴隶出身的袁氏多有不屑,但袁氏子孙深受历代天子信任,袭两代公卿之位,久而久之,也无人再敢议论他们的出身。

此时谢泠以裴氏先祖发迹的事反讽,是□□裸的挑衅。

裴绍气血上涌,欲要抄起三叉戟捅死谢泠,然天子一声重咳,他忍了又忍,收掌捏碎了案前的青铜酒爵。

于常侍瞧得眼皮一颤,心说裴氏那九牛二虎的神力应当是承袭在裴中郎将身上了。叹了口气,他又遣人去取新的酒爵给裴绍。

方才在殿外,裴绍的讥讽之声如雷鸣一般窜入耳中,他小心翼翼地瞧了谢泠一眼,见她神色不变却嘴角笑意愈胜,便知此事难以善罢甘休。

谢氏为百年士族,祖上曾出过四世三公,但因某代先祖为士之时,几经战乱的世道,穷困潦倒得险些绝户,绝望之际受行商恩惠,索性随着他们经商致富,因此深受陶朱之道的影响,留下“由商入仕,以商持家”的祖训。

时下的人不齿商道,所以常言谢氏本末倒置,丢尽了士族颜面,自诩清贵的名门世族更是不屑与之为伍,心中早将谢氏视为贱商。

然而这些士族的龃龉,天子心中清楚,也更是不胜其烦。

一个为贱奴,一个为贱商,皆是五十步笑百步,趁逞一时口舌之快是能让叛军消停,还是能让皇室夺回十三州的权柄?

他来豫州行宫,是要钱是要粮,而不是来听此二人的先祖,哪个更低贱的。

饮酒缓了缓思绪,见谢泠已经施施然入席,天子佯作方才的事情不曾发生一般,热络地同她道:“豫州的冬寒远胜金陵,表妹体弱,当多注意身子。”

这一声表妹唤得万分亲切,谢泠也听得万分恶心。当今天子并非先帝嫡系血脉,充其量不过是皇室的旁系宗亲,若不是迁都途中那些嫡系皇子皇孙死的死,流亡的流亡,焉能有他坐在这位置?

不过近来听闻雍州一支叛军之首,以先帝嫡系自称,将居于金陵的天子扰得惶惶不安。

名不正言不顺,可不就是该惶惶不可终日?

谢泠笑了笑,“劳圣人挂心。”

天子寒暄许久,屡次暗示谢泠金陵缺粮草银钱,可谢泠始终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也佯作听不懂他话里话外的意思。

他觉得似有火惺自心头一直梗塞至喉间,灼得发烫,也灼得辛涩。

裴绍在旁更是大怒,顿时拍案而起,声色俱厉道:“谢氏乃一大士族,当以拱卫皇室为己任,如今金陵暂缺粮草,此事对你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何故再三推脱?!”

这下,谢泠反而心平气和地问他:“你想要多少粮草?”

裴绍一愣,似乎没想到谢泠这般容易就松了口,他茫然地看了天子一眼。

天子的神色不辨喜怒,他道了个数:“十万石。”

十万石粮草足以让五万军马吃个一年。谢泠的眉宇间浮现了倦色,她似乎不欲纠缠此事,大手一挥就应下了。

回至宫殿,侍女正欲服侍谢泠更衣就寝。谁知谢泠一脚踏入殿内,那倦色便一扫而空,眸光清明,只是在光影交织间,略显阴翳。

谢泠沉声道:“吩咐下去,备好车马,连夜回颖川。”

侍女一时愕然,眸中怔忪。她不解:“主子,宫中已是宵禁,如何能出……”

她对上谢泠转来的双眸,漆黑如墨,阴沉冷然,顿时心生毛骨悚然之意,咽喉似被紧扼住般,使得后头的话戛然而止。

“如何能出去……还需我教你如何能出去吗?”

谢泠的话语颇轻,轻得好似耳鬓厮磨的低吟。如此却将侍女吓得颤声:“不……不需要教。”

谢泠厌恶蠢钝胆小的侍女,也不知此女是如何能在她跟前伺候的,她闹心至极,却还笑得灿然。

待到长侍女醴泉入殿时,谢泠正立于案前,执笔疾书,云袖浮动间,书信已成。她将墨笔放置在笔洗之上,端详书信片刻,才抬眼看向醴泉。

醴泉从袖中取出信笺。

不日前就听闻雍州有一支义军首领,自称为流亡在民间的前皇子,这消息传到豫州没几日,天子就移驾至豫州行宫。

谢泠觉得其中有古怪,令谢又年吩咐各地行商去探,如今正是有了回信。她展开看了半响,神色逐渐凝重。

“让他们都别收拾了,即刻就走。”

醴泉迟疑道:“方才我去探各出宫之路的兵卒,远胜我们来时所见的数量,我等亲兵不过五十人,恐杀不出去。”

“杀不出去也得杀。”谢泠的眉宇间尽是戾气,“金陵有朝官公然向天子提出迎回前皇子,如今这位龙椅坐得摇摇欲坠,恐怕这趟豫州之行图谋甚多。我先前料到雍州那所谓的前皇子对天子有所威胁,但没想到这威胁比我想象的更大些。”

谢泠说了这些消息,让醴泉自行去揣度。好在醴泉思绪敏捷,又跟了谢泠许久,当即就明白了背后的弯弯绕绕,她甚至猜测携兵天子来豫州,应当是更想要挟持谢泠以号令谢氏。

毕竟向人讨粮,哪有直接将粮草握在手里来得痛快?

醴泉心急如焚地备好车马之后,一回头,见自家主子慵懒无骨似地躺在软榻上,神色倦懒,闲适至极,眉宇间的戾气消散后,只余海棠般的春华俏丽。

醴泉气结——这冤家!刀子都架在脖颈上了,怎反而不急了?!

谢泠的目光慢悠悠转来,忧愁之色泛滥,“我方才想了想,一路杀出去委实不妥当,刀光剑影的若是误伤我当如何是好?”

她垂眸摩挲着玉骨扇,摇头叹道:“凶险!太凶险!”

醴泉知她惜命,不行无把握的凶险之事,索性问道:“走是凶险,您干坐这儿也是凶险,横竖都是凶险,当如何?”

玉骨扇在指尖转过一圈,谢泠杏眼弯弯,不理会醴泉,反点了个侍女问:“怕死吗?”

被点到的正是方才被她所厌的侍女。这侍女本就胆小,经此一问,当即就泪水盈眶。

谢泠见此作态,忍不住开怀大笑,她起身走至侍女跟前,颇为怜香惜玉得抹去她眼角泪花。

柔声细语的:“我也怕死,这世间有几个人不怕死的,但胜在我竭力于攀爬上这世道的顶端,如此,总归有人死在我前头,为我争得不少生存的时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侍女面色惊惶,虽然是不知谢泠要她作何,但也不难让她猜出此事攸关性命,她一下跪倒在谢泠脚畔,哭喊着“主子饶命”。

殿外夜色如墨,长风袭过,也裹杂着凛冽之寒。

侍女的泣声哀婉凄凉,一声又一声,谢泠垂下杏眼,美眸半阖,眼尾微坠若桃晕,她温和地看了侍女一眼。

转身,吩咐醴泉:“绞了舌头也好,杀了也罢,总归路上让她安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