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架行至北司马门,骤然一停。
“主子,北司马门有兵。”
隔着帘纱,谢瑜的声音略显凝重。
谢冷用玉骨扇掀起窗幔看了看,北司马门前壁台火光重重,也映照出下方守卫人影幢幢,来来往往,正清理着道上残尸,其中不少被拖拽到一旁的尸身,穿的均是谢氏的服饰。
鲜血的腥气随风漫入了些许,视野之下的残肢遗尸与断刃暗血,无一不昭示着这里经历了一场厮杀。但依着她心中的算计,此时应当不会留有如此多的守卫才是,只怕....是裴绍调动了未央宫的兵力。
“前方行车的是何人?!”有兵卒瞧见他们的车马,当即指着他们一声暴喝。
眼瞧着这些兵卒欲抄起长刀,朝着这里走来,谢泠当机立断:“只管冲出去,休要恋战。”
醴泉的面容已有些失了血色,谢氏亲兵只余十来人,当真杀得出去吗?她强自镇定,却透过窗扉看着那些逼近的人,喃喃自语:“怎会有这般多的守卫?”
车马再度飞速地疾驰起来,车轮咕噜噜地滚动间偶尔磕碰到石子,将车间内的软褥都震得飞扬,谢泠也被震得头晕眼花,胸口堵闷,呼吸也徒然困顿,她放下窗幔,无心去管外头的战况。
“刘盛贪生怕死,是何等的惜命,怎么会肯自己身侧的护卫被调遣走一丝一毫?”外头兵刃交接,掀起一片铿锵巨响,杀喊之声不绝于耳,骤然一声嘶吼都好似在耳边炸开一般。谢泠捂着胸口,本就白皙的肤色在此时更是惨白得近乎是个死人。
刘盛是当今天子的名讳。
这会儿她难受得厉害,却还在为算计失策的事情耿耿于怀。醴泉小心翼翼的扶着谢泠,从袖口里取出养生丸,伺候着她服用。夜光明珠的柔光拂过谢泠的眉眼,只见得这女郎色艳三春却无三春之明媚,肤白胜雪却不见一丝血色,圆钝清丽的杏眼更是透着几分森冷之色。
这样苍白又病态的主子....醴泉不由得为之难过。
在金狱不见天日的三年,让她的主,不似寻常人健全,更比寻常人瘦弱多病。
醴泉靠近谢泠时,仍听她嘴上念叨:“咦,我本该算无遗策才是,却没想得裴绍不惜惹怒刘盛也要抓我,恐是此人对我多有仇怨....不该呀不该!”
空气间的血腥味越发浓厚,外头也不知死了多少人,车马骤停骤驰,惹得醴泉时不时一阵心惊肉跳,她扶着谢泠又是无奈又是哀怨:“主子,都这时候了.....就别再想着您算计的是对是错了!”
谢泠黑白分明的眸子转向醴泉,面色阴沉的强调道:“我的计策环环皆无差错,错不在我。”
谢氏之主谢冷,掌谢氏两年,在波诡云谲的时局里,将族中那些老成精的狐狸治得服服帖帖,将谢氏商会开拓至天下十三州,使得天下金银如流水般涌入谢氏的口袋,桩桩件件都是依着她的算计而来。
这样精明多智的主,自然不会有错,既是有,也是其他人的失误。
醴泉顺着她的话说:“此事全然是那个天杀的裴绍的错,主子聪明绝顶,都是裴绍那厮心机深沉,不照着常理出牌!主子,您若是胸口不难受了,便快瞧瞧外头吧,车马好似是停着了....”
服了养生丸后谢泠确实是好受多了,她扶了扶略有歪斜的发钗,又撩起窗幔瞧了一眼,便只有这么一眼就放下了。
醴泉见她从容不迫,心想外头的局面应当并不算太糟,倒是安心了些许。为求稳妥,她还是问了一句,“外头情况可还好?”
谢泠握着玉骨扇抵了抵下巴,若有所思道:“还好,如我所料。”
醴泉松了口气,“这便好。”
然而她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一声凌冽的冷喝声,犹如惊雷震地。
“谢泠,尔五十家将皆已伏诛,还不给我滚出来!”
醴泉一时天旋地转,顿觉吾命休矣——原来主子口中的“如我所料”竟然是这样的“如我所料”!
谢泠令醴泉开了车马的门,珠帘与纱帐被层层掀起斜束,她与携兵赶来的裴绍遥遥相视,此人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身披银白连环甲胄,血气冲天,□□良驹八尺之高,亦是凶悍威风。目光下移,又瞧见了被三叉戟抵着咽喉的谢瑜。
“我这策马的车夫不知是犯了何事,竟被将军给抓了”
“车夫?”裴绍冷笑一声,“你谢家的车夫倒是有一身好功夫!”
谢泠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谢瑜,笑吟吟地道:“将军若是觉得我家这车夫功夫好,不若我就赠入将军手中,随将军报效君王好了。”
她撑着折扇半掩面,打了个哈欠,“夜深露重,恐有谋我钱财的贼人,就劳将军护送我回行宫了。”
平平淡淡的话语间似有机锋,这贼人的意思更是一语双关。女郎漫不经心地出言一刺后,就毫无反抗的退让了,让裴绍原先的打算全然扑空。他本想着若是此女有所抵抗,便折了她的双腿,让她吃一番苦头再绑回去。
横竖只要是人活着在手里就可。
但她这样识时务,裴绍反倒不好拿她如何。
层层叠叠的珠帘与纱帐再度被放下,谢泠的面容逐渐朦胧不清。商者是最能看得清时势的人,也最明白什么是识时务,此下光景不利于她,裴绍此人又凶神恶煞的,示弱一步又何妨?
裴绍令部曲去驱谢泠的车马,他瞧着谢氏的华盖香车行于前方,双眉微拧,垂下的凤眸中划过些许晦暗不明的颜色,心下厌恶更重——
狡诈奸猾、巧言令色。
这样一个使人生厌的女人,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当年出征借粮的事。他不信粮草会凭空自燃。
但是没关系,只消将谢泠带回金陵,他会有千百种方式逼她吐出真相。
裴绍反手将三叉戟横于身后,策马欲走。一旁副将看了看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谢瑜,问:“将军,此人如何处置?”
“他主子不是把他送给我们了吗?”裴绍神色冷淡,嘴角微勾了一下,“那就置入军中,令人严加看管,他日送到战场上报效君王。”
此话落入副将耳中,他品了品,明悟了——哦,送去当炮灰。
……
这行骑兵自宫道凛然而过,曾经的汉宫巍峨雍容,坐落在冬日的沉沉夜幕中,不掩昔日一朝之都的气概与庄严。
途中于常侍领着一干侍者走来,步履匆匆,见着马背上的裴绍,连忙道:“裴中郎将,圣人在未央宫候着您呢!”
裴绍不放心地看了眼谢泠所在的车马,垂眸道:“大人可否稍候片刻,我想先将谢家主安置妥当再寻圣人复命。”
他人在八尺高的马背上,近乎是居高临下。同为天子的心腹,虽然各司其职,但难免有时会为夺取君王信任而勾心斗角。何况裴绍这人平日里倨傲冷淡,对宦臣不屑一顾....于常侍回忆起圣人方才在未央宫大发雷霆的模样,心说你大难临头了还敢延误圣令!
当下就仰起头,冷脸喝道:“中郎将岂可视圣人的言语若无物,是不把圣人放眼里了不成?!”
“大人哪里的话,我怎么敢做这等事情。”
裴氏一族依附君王生存,自然不敢让这宦臣扣下这一顶要命的帽子。
裴绍心知他这态度恐怕是调用未央宫兵力去守各处宫门被圣人知晓了,这会儿其实是要拿他去问罪的。他嘱咐副将看管好谢泠,就要随于常侍去未央宫。
谢泠撑着玉骨扇探出脑袋来,杏眼弯弯,道:“裴将军如此放心不下我,不若我与你同去。”
瞧你如何被刘盛骂得狗血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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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内鸡犬不宁,刘盛一脚踹翻了桌案,器物坠地,一片劈里啪啦的脆响。宫人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不敢说一句话。
“裴绍何在?!”他朝着零星的几个侍卫怒吼,“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调走朕这里的兵!他究竟去哪里了?!”
其中一侍卫颤声道:“将军去抓谢氏主了。”
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女人,还要动用他这里的兵力。刘盛气急败坏,又摔了一地器皿,“赶快把裴绍给朕喊回来!!!”
这些侍卫连声应下,就要依言去寻裴绍。
刘盛见他们起身要走,目光转了一圈,忽然发觉若是这些人走了,未央宫便只剩下宫女和宦臣了。届时若是有什么变故,就再无一兵一卒护他周全。
“慢着!”他揉了揉气得发疼的太阳穴,略为疲惫地跌坐在高席之上,“你们都给朕在此守着。”
昔年皇室迁都,途中遭遇叛军伏击,十万兵马不存一万,先帝让这些兵马护卫在自己与储君身侧,全然不管其余宗亲。每每有叛军袭击,他只能躲在尸体堆里艰难求生,只能瞧着那些士兵护着先帝与储君安然无恙。
大难临头,皇室子孙何其多,又有谁会选择护着他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旁系宗亲。
生于皇室倾颓的时代,被拱卫为天子也不知日后究竟是何等下场,但眼见诸多皇子皇孙死于叛军手中,生为贵胄的他才发现,原来乱世之中,哪怕是皇室子孙也与草芥别无两样,反倒是先帝,千千万万人死在他前头,甘愿为他开辟出活路。
他从死人堆里钻出来,踩过皇子的尸身,淌过亲王的鲜血。将目光转向躲在无数兵马之后的帝王,那一刻他在想,若是这些兵马尽归我有,是不是就能在这世道里安身立命?
谢泠与裴绍等人来至大殿门前,黄门侍郎如见救星一般恨不能将他们拖进去。
谢泠堪堪迈出一步,眼风瞧见殿内些许瓷片,当即收回脚,侧身让着裴绍先行。裴绍冷冷地看她一眼,料她在此也无处可逃,便先大步进去面见圣人。
而后谢泠在殿外,先是听得一声闷哼,随后是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
透过雕花刻画的门扉,她瞧见裴绍捂着额头跪在堂下,鲜艳的血如涓涓的水流,穿过他指间的缝隙,一滴又一滴,在澄澈透亮的地面溅开了血花。
一步之外,是沾了血的青铜酒爵。
谢泠瞧了又瞧,忍不住以扇掩面,唏嘘道:“这瞧着可真疼啊。”
于常侍:“……”
您笑得连扇子都遮不住了,这幸灾乐祸未免太过于明显了吧。
“你裴氏忠君便是这样忠的吗!!”刘盛看着堂下的裴绍,气不打一处来,手中抄着石墨砚台恨不能砸死他,但见他头破血流的模样,转念想到此人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又恨恨放下。
最后捶胸顿足地道:“裴绍啊,朕待你不薄,你却令朕失望至极!”
裴绍即便是跪着,也是身姿巍峨,如玉山如松柏。在刘盛是怒骂的时候,他是挺着脊背的;在刘盛用酒爵砸他的时候,他也是挺着脊背的;唯独到了此时,刘盛一句“忠君”、一句“失望至极”,却使得他垂下了脖颈,几乎是以头抢地。
“臣知错,臣罪该万死。”他哑声道。
“你啊...你啊.....”
刘盛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许久不再言语。直到重新入座席位,瞥见躲在门后的谢泠,方再度开口道:“殿外何人鬼鬼祟祟!”
咦....被察觉了。谢泠满心惆怅,裴绍折损了她五十亲兵,这会儿她正欢喜地等着刘盛能砸死他,毕竟这样惜命的一个君王,如何能忍得下属私调他的兵马?不过这光景,恐怕还真的是忍了。
原来裴绍在刘盛心里还是颇有分量的。谢泠一面想着,一面摩挲着玉骨扇,走了进去。
殿中金炉生烟,宫灯摇漾。花椒和泥涂壁,披以锦绣,她步入其中,方才所沾染的风霜,霎时间就一扫而光。
“潺潺啊。”
刘盛好声好气地唤了下她的乳名,惊得她头皮发麻。平白无故的好态度,必然是有所图谋。不过她眼下为人鱼肉,也虚情假意地唤了声“表哥”。
旋即,她心念一动。
“表哥,您可要为我做主啊!方才我不过是领着侍从出宫赏月,谁知裴绍这逆臣竟杀了我的侍从,欲谋我性命!”谢泠以手掩面,半遮不遮,抬眼间,泪水如断线的珠链,一滴又一滴的自杏眼滚落。
裴绍被倒打一耙:“.......”
大晚上赏月?倒也不怕被冻死。真他娘鬼都不信的理由。
刘盛看着谢泠美目噙泪的模样,微微一震。如厮仙姿佳人,令他心头都深起了一丝麻意。缠绵婉转的女儿香流转入鼻腔,清明的思绪被搅作了浑水,他尚未回神的时候,就已经替这美人,再度狠狠地教训了裴绍一顿。
裴绍的腹部被踹了一脚,蜷缩在地。他面色阴沉地盯着谢泠,舔了下后槽牙。
而刘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时,裴绍就已经被他踹了,他一时恼自己冲动,但转念想到裴绍今日所为,也是该受到些惩戒。
刘盛心中又坦然了,他并不在乎谢泠出宫究竟是为了赏月,还是为了其他,总归人还是到了他手里。
“潺潺莫哭,朕替你出气。”他温言宽慰了几句,承诺日后定然好生约束裴绍,回金陵之后必会给个交代,诸如此类的场面话。
该有的态度他都给了,话锋一转,道:“今日其实还有一事朕还未同你说。”
谢泠本也没想过刘盛会为她杀了裴绍,遂见好就收,扬起泛着莹莹泪光的水眸,轻声:“陛下请说。”
刘盛令于常侍取出懿旨,展放于谢泠眼前,道:“近来西宫太后圣体越发不好,病榻间常念叨着你,她不忍你一女郎孤身在颍川,要朕...要朕好好待你。”
这道懿旨是西宫太后为天子聘妃所下的。当今朝汉宫东西两宫并立,东宫太后是刘盛的生母,西宫太后则是先帝的发妻,也是朝阳公主、谢泠之母的亲生母亲。
谢泠被囚于金狱三年,出来时谢无缙死了,那些所谓的手足兄弟也死了,天下间与她血脉相联的仅剩远在金陵的西宫太后。
朝阳公主在时常说西宫太后将她捧在手心,当作明珠一样疼爱,是个顶顶好的母亲。她也说,若是母后若是见着了潺潺,定然也会将潺潺当心肝儿似地宠。
谢泠就念着朝阳公主的这一句“心肝儿似的宠”,大笔大笔地给皇室送粮送钱,好吃好喝地养着他们,让他们依旧维持着作为皇室的体面......然而此时一字一句地瞧过那朱笔懿旨,又是何其可笑。
她眼眶内依旧含泪,只是眸底的神色却渐渐地凝结成腊月冰霜。
一支富态白净的手覆上她手背,温热粘腻的触感令人恶心得近乎作呕,她仰头朝刘盛微微一笑。
刘盛心头一热,这样花容月貌的美人,这样家财万贯的女郎,也只能是归他所有。
美人与钱财,都必须是他这个天下之君的。
谢泠感受到手背一紧,便装作吃痛的模样收了回来。杏眼流波,半嗔半怨道:“陛下聘我为妃,不见三茶六礼,不见八抬大轿,不见天下结彩,就这么一张懿旨,就要将我聘回去,当真没什么诚意。”
刘盛忙道:“潺潺误会了,你也知朕离开金陵是何其大的风险,人在此就是朕拿命换的诚意呀!你所说的这些,待你我回了金陵,定然全部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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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至寝宫,谢泠唤醴泉打了盆温水。
她垂眸将纤细的双手浸入水中,一下又一下的揉搓着,白皙柔软的肌肤被搓出大片的红印,似乎下一刻就会渗出血来,然而她的双手依旧不停,清澈见底的水随着她越加激烈的动作,掀起汹涌的波浪。
腾腾升起的烟雾间,她面容微侧,唇角由始至终都噙着一缕笑,纤巧灵秀的容貌映照于水面,随着波浪的曲折显得格外阴鸷扭曲——聘妃?刘盛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