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二人所在的客栈,已是荆州地界。距离南阳,也不过是三四日的路程。
李长宴手头紧凑,原本是在外风餐露宿地赶路,只是救了谢泠之后,一来想着她身上有伤,二来又念着她是个女郎,便就不好同他一样粗糙。
而后给谢泠买了疗伤药,又付了住店的银两后,李长宴就越发捉襟见肘了。他有时掂量着钱袋,就会怀念在颍川的时候,随便与玄清在路边睡一晚,第二日身前就会多许多铜板碎银。
思及此处,李长宴脸上微微有些发热,自幼学得是君子之风,怎么不过是去了颍川几日,就忘了什么是贫者不受嗟来之食了。
李长宴穷得是叮当响,但谢泠对他的窘迫却是毫不自觉,在客栈里缺什么就要什么,过得倒比跟着裴绍那会儿舒坦。
只是到了夜间,李长宴因男女有别就在门外打坐过一宿,她则抱着醴泉放她衣袖里的夜明珠,想着雪地里的半截尸身,想着那一行滚烫的热泪。
想得多了,人就开始恼了。
多美呵....怎么能丢在了外头?她的东西啊,死了也应当在她手里。
“道长啊,那日你救我时,可有瞧见了我侍女的尸身?”谢泠扬声问屋外的人。
沉默片刻,李长宴的声音响起:“逝者已矣,不可追思。”
这是在安慰她?谢泠心中嗤笑,不过就是死了个婢女而已,她身边死的人多了去了,若是如此她就耿耿于怀,岂不是日日都有烦心事。
不过是个婢女而已...谢泠闭了眼,脑海中全然是铺天盖地的鲜红,她心脏骤然一跳,竟火热了起来。
“她来我身边两年之久,服侍得处处周到,可怜啊可怜啊。”
可怜她死在了外头,可怜那美丽的面容就将腐朽,谢泠握紧了夜明珠,心中扭曲意顿起——朱颜易逝,美人作古,为何不能、不能将之变作不朽?
屋外的李长宴无声一叹,以为屋内的女郎心中悲痛,不免又为之生出几分同情。
次日,晨曦盈室,清光如沐。
鹰哥儿能飞了,在屋里乱扑腾,把谢泠吵醒了。客房简陋,木榻硌砷,她睡得并不踏实。但胜在近日的静养,腰侧的皮肉伤倒是结痂了。
谢泠下床开了窗,笑吟吟地将鹰哥儿丢出去飞。
但她顺着窗口往下眺望,却瞧见了在这客栈庭院里大清早就在拉磨的伙计,其中一人的声音颇为刁钻,在静谧的晨间叫人听得分明。
“你这道士生得一表人才,怎做这种住霸王店的勾当?你将这些谷子磨了,去抵账吧。”
“也就我家老板心善,不然早叫你和那女郎赶出去了!”
客栈的伙计神色刻薄地盯着拉磨的人,骂骂咧咧的声音飘出了老远。谢泠站在窗口看向另一人,那正是脱了外袍,仅剩一件素白中单的李长宴。
他推着石磨,步伐稳健,正一声不吭地运劲磨着谷子,对于伙计的话充耳不闻。
谢泠看了会儿,也有些倦了。这道士生得横眉冷目,却长着好大一颗菩萨心,在颍川街头见识过一次,如今再见一次也不怎么稀奇了。
外头风寒依旧,她裹上狐裘才挪着步子下楼。
厅堂内稀稀拉拉地坐着点人,客栈老板生得一副膀大腰圆的身子板,挤在狭窄的柜台里,捏着两撇胡须,瞧着是一副奸商模样。
“了不得哟,黄字客房的那个道士打扮的家伙,忒能干,比骡子勤快,也比骡子干得多。”他笑眯眯地对伙计道,“让他家小娘子住着,给他做好几日的活计,咱也不亏呀。”
正当他算盘打得噼里啪啦时,谢泠慢悠悠地走到他跟前,笑道:“老板,来点好的吃食。”
客栈老板转过头来,带有打量的目光登时一亮,连忙殷勤的应道:“好嘞!客人您坐着等稍许儿。”
而后推了身侧的伙计一把,骂道:“愣着做甚,还不去给客人上吃食。”
伙计隐晦地看了眼谢泠,凑近老板的耳畔,低声道:“这是……黄字房的那个女客人呀。”
言下之意是在暗示自家老板,他们付不起这钱。
客栈老板闻言不由得一愣,那种精明商人特有的、带有审视的眼神,又再次落在了谢泠身上。
这样的眼神,是商人长期在外所养出的一种看人习惯,能够让他们从一个人的服饰打扮、气度修养、言谈举止上去判断这人的价值,而有多少价值则决定着他们所能给予多少善意。
这种目光太过于熟悉了,谢泠在谢氏打理商帮会馆之时,所沐浴的就是成百上千的这种目光。
故而她苍白的面容依旧从容,哪怕此时穿着不若先前那般光鲜亮丽,也始终有着堆金积玉之家奉养出的贵气。
这区别于清流士族的贵气,让这自认识货的客栈老板,生了百般纠结,他有些怀疑自己——莫不是近来我眼神不大利索了?
谢泠无意消磨这时间,让他们去怀疑自己是贫穷还是富贵。直接从袖子里取出一两白金币,丢到了柜台上。屈指叩着木案面,笑道:“可以上吃食了吗?”
本朝货币制度较为紊乱,流通于市面的多为缺斤少两的铜币,汉室颓败之后管控无力,各地诸侯权臣明里暗里都会偷铸铜币,市面铜币越多则越不值钱。但黄金白银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相当值钱的货币。
客栈老板和伙计瞧见这女郎一出手便是足量的白金币,两对眼珠子都瞪成了乌鸡眼。
对他人情绪尤为敏感的老板,最先察觉到她的笑意里已经漫上了几分不耐,当即一脚踹走了伙计,恨恨道:“你个没眼力见的烂东西,快去给客人上最好的菜来!”
“哎呦,贵客莫恼,我这伙计不懂事儿,您快坐着。”
他从柜台缝里挤出来,这长袖善舞的作态也像极了谢泠平日里见到的那些人,谢泠顺着他所引的位置坐下,又听他小心翼翼的道:“那一表人才的道长…哎呀,都怪伙计们眼拙,叫客人做这等粗活!我这就让他们将人喊来,好生伺候着。”
伙计端着好肉好菜上来,还添了杯热茶。老板正要唤他去将李长宴请来。
“慢着。”
谢泠漫不经心地喊了一声。似乎是非常为难,好生想了想,才道:“这可是个大菩萨,得再给磨一桶谷子。”
客栈老板和伙计露出了微妙又复杂的神色,但多亏是见多识广,唯唯诺诺地应了应,就脚不沾地的走了。
谢泠这才慢条斯理地吃起桌上的好菜好肉,她人生得瘦弱,吃得也不多,剩着大半的吃食,平日里家仆会拿去喂猪。但近日跟着裴绍风程苦旅,多少学会了珍稀粮食。
于是顺手拿了碟白面馒头,走去客栈的后院。李长宴恰好已经磨完了一桶谷子,只不过这会儿脚畔又多了一桶。
他额上出了点汗,却也没乱了气息,看起来还有大把余力的模样。只是领口开了,露出些许健硕的胸膛,一点薄汗下,泛出晃人的光泽。
谢泠的目光飘过这片玉色的皮肉,落在了空空如也的木桶上,心想:那老板所言倒是没错,这人做起活来可比骡子好使多了。
“道长,吃点东西吧。”
谢泠眨着一双盈盈的杏眼,将白面馒头递到李长宴的眼前,俏生生地道。
李长宴见是谢泠,连忙理正了衣冠,眼风掠过那碟馒头,又看了这女郎一眼,通过她的精气神断定出伤口已经无碍之后,才道:“无妨,你先吃罢,待我将这桶里的东西磨好,我们应当就能出发去南阳了。”
谢泠乖觉地点了点头。
荆州自古多大儒,是个尽出清流士族的地方,州牧荀承渊正是出身此地最具名望的士族。又是读书人又是清流的,难免就会好面子、穷讲究。
这穷道士打着并州有难的旗号,但凡说几句“民生大义”、“家国天下”、“英雄风骨”,那自诩名儒雅士的荀承渊定然会仗义疏财,给点钱粮搏个好名声。
只不过么,读书人心里的计较和她这商人的计较不同,从荆州州牧手里抠钱可未必比从她手里抠钱来得容易。
但这是穷道士该考虑的事情,与她无关。
瞧李长宴推磨当真是无趣,这人习过武,下盘稳健,这点谷子为难不了他。谢泠坐在一旁的石墩上,将盘子里的白面馒头揉捏出各种乱七八糟的模样,鹰哥儿飞到了她的肩头,漆黑的眼珠子盯着谢泠手里的馒头,小脑袋左摇右晃的。
李长宴拂过额角的汗珠,余光扫过,瞧见那晃荡的绣花翘头鞋,镶金缀珠的鞋面在晴光下,流转着富丽的光华。
视线往上,这女郎裹着沾了点灰的雪狐裘衣,披散着如云青丝,娇娇小小地坐在那一处,桃花瓣儿似的小脸在光下白得有些透明,苍白又羸弱的女郎怎么看都是副可怜样,这让李长宴想起了收养在三清观中的孤儿。
这小小的女郎抬起了眸子,水杏似的眼睛沾着暖阳,像似抹着了蜜糖,笑盈盈地看来时,这天地都明媚了一瞬。
李长宴别开目光,继续推磨。而那菩萨似的心肠,又开始让他忧虑起一些闲事,譬如,这世道险恶,美貌柔弱却家财万贯的姑娘家,怎么才能叫她妥善地生存下去。
又过了会儿,谢泠将捏得奇形怪状的白馒头丢到了地上,不耐烦地问道:“道长,你怎么推得这么慢呐?”
李长宴瞧着滚到他脚畔的白馒头,顿时额角一跳,敛眉轻喝:“你这样糟蹋粮食,像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