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

作者:大叶子酒

在尖刀小队努力帮助收拢幸存者的时候,乔昼还在与兰因虚与委蛇。

早上那个扭曲怪异的兰因像是镜中花水中月,出现了一?刻钟就被他妥帖地隐藏在了腼腆静默的面具下,之后的相处与之前没有任何区别,还是那样惜字如?金沉默寡言。

按照入殓的老规矩,逝者应该停灵七日后再下葬,但是万家根本都?不按规矩来,人是下午没的,第二天早上就急匆匆地下葬了,一?套白事章程都?没走完。

兰因作为入殓师,本该对万家的行?为表示不满,但他从?头到?尾都?一?脸的无所谓,万家要下葬就下葬了,还帮着选了个最早的时辰。

万家的老爷和主母一?直都?没出现,连七少爷的生母也没有来,院子里的灵堂还设着,烛火长明,几个丫头守着火盆不断地折元宝往里扔,按理说这应该是下葬前做的事情,一?套胡来的程序东拼西凑,有种滑稽的荒诞。

而这种荒诞在午后达到?了顶点。

人已?经?埋了,兰因的活还没收尾,于是乔昼就顺势留在了万家——当然,他也不是很确定如?果他提出要走,兰因会不会想出什么?办法非要他留下。

反正万昌明对此是举双手赞成,高高兴兴地给乔昼选了一?处极好?的客院,还试图给他分两个丫头,被乔昼委婉拒绝了。

灵堂上摆了新做的灵位,悬着蓝白两色的绸花,冷冷地望着下方?的人,兰因掂着笔在白纸上写了很多晦涩难懂的字句,乔昼在他边上垂着眼看,大半没看懂。

“是告请城隍各司高抬贵手照拂亡者的祭文?。”兰因仿佛察觉了他的心绪,轻声解释了一?句。

乔昼看他一?眼,兰因还是乖巧听话?的模样,安安静静地垂着眼帘,耳后一?抹红晕,像是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插嘴而感到?不好?意思。

……了不得啊,国?际影坛缺了他真的是行?业一?大损失。

乔昼轻轻转动手杖,冰冷坚硬的木头泛着幽冷暗沉的光华,他坦然自?若地对兰因微笑,笑容里满是亲昵怜爱:“你写了很久了,要歇一?会儿吗?这个灵堂要摆多久?你要一?直在这里?”

兰因在纸上留下最后一?个字,提起纸头抖了抖,铁画银钩风骨宛然的墨字在纸上招展,火盆里带暖的风很快熏干了那点湿润的墨。

“灵堂要摆四?十九天,入殓师看过头七就好?了,头七之后家人灵前奉纳祭品,按时烧纸,灵位挪到?宗祠里,就能跟着祖宗一?起受供奉了。不过这个孩子年纪这么?小,还没到?成人,又没有娶妻生子,香火断绝,要不是在万家,怕是很难进宗祠。”

早年宗法制严苛的乡间的确有这种规矩,还没有长大的孩童夭折被视为不吉,会化为身怀怨恨的厉鬼,不允许被送入宗祠接受供奉,甚至不能埋在祖坟里,只能埋在远离祖坟的地方?,做个孤魂野鬼。

乔昼疑惑地嗯了一?声:“你说‘要不是在万家’……所以万家没有这种规矩?”

兰因抿着嘴唇想了想,忽然笑起来:“是啊,万家……很特殊,特别特殊,他们的宗祠一?点也不守规矩,前几个早夭的小孩,都?进去了。”

他们俩在这里谈论人家的宗祠,毫不顾忌这里就是人家的家宅,那几个丫头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蹲在火盆前烧纸折元宝,一?个赛一?个把头低到?了胸前。

“我的宝儿啊!”

在他俩的窃窃私语中,一?道凄厉悠长的女声忽然横插进来,扯着嗓子呼号了这么?一?句,随即一?个苏芳色衣衫的女子旋风般卷进灵堂,尖叫了一?声,呼啦一?下扑到?了灵位前,抱着灵位嚎啕大哭起来。

“娘的宝儿啊!你才?十一?岁啊!怎么?去的这么?早啊!老天不开眼呐!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要收了你去,宝儿啊,你常回家来看看娘,缺什么?吃的用?的就跟娘说,在下面待得不好?了也跟娘说……”

“够了!”紧随其后进来的是个形容威严的男人,中等个子中等身材,嘴上一?道胡子修剪得干干净净,眼皮耷拉着遮住半个眼球,泛着黄的眼珠里神情不明,法令纹深深地刻进皮肤,团花丝绸马褂配上价值不菲的扳指玉器,一?看就是那种在家里说一?不二的封建大家长,他这么?一?喝斥,之前哭啼的女人瞬间噤了声。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没看见还有客人在吗?”

万家老爷训斥了自?己的姨太?太?一?句,两个丫鬟馋着另一?个女人这才?慢悠悠地走到?灵堂前。

这女人年纪不小了,头发盘成髻,规规矩矩地戴了一?整套翡翠头面,琵琶袖的大衫和马面裙遮住身体,脸上都?是不见喜怒的冷淡庄严,活像是电视剧里的老佛爷还了魂:“五太?太?伤心狠了,扶她下去歇一?会儿。”

她身后立刻窜出来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一?左一?右“搀扶”着苏芳色衣裙的女子要往后走,被架起来的五太?太?这时才?从?悲痛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抽噎着努力回过头去和老佛爷告饶:“太?太?!是我伤心过了,让我再看看宝儿吧!我是他亲娘啊!”

大太?太?垂着眼皮听了一?会儿,直到?仆妇快把人拖出门槛去了,才?抬起眼皮:“放下吧。”

妻妾之间的闹剧全然没有被万老爷放在心上,他一?进门就直奔兰因和乔昼,脸上挂起了和气的笑容,团团行?了一?礼:“兰公子!哎呀,这位就是昌明说的洛林先生了吧?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在万家哪里住的不舒服了尽管说,昌明这孩子是愚笨了些?,但是自?小乖顺,还请先生多多关照,万家感激不尽。”

乔昼将视线从?门口那一?场小型闹剧上收回,摆出一?个符合社交礼节的笑容:“万先生客气了,应该是我要感谢万家的照顾。”

万老爷于是笑得更加恳切,又嘘寒问暖了几句,才?看向一?边的兰因。

这回他的笑容收敛了一?些?,比起对着“洋大人”的阿谀谄媚,更显敬畏,还有点不着痕迹的惧怕。

入殓师在外头的名声大概是真的很不好?,和活的阴司鬼神差不多。

“兰公子,又麻烦您走了一?趟,定金已?经?送到?柳子巷了,比上次多了三成。”

站在兰因面前,他的声音不自?觉的低了几个分贝,那头五太?太?已?经?默不作声地坐在灵位前一?边烧纸钱一?边哭了,大太?太?烧了几柱香,让丫头插到?了香炉里,自?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吩咐身边的两个丫头去烧纸,脸上神情浑如?一?尊泥塑的菩萨。

她站的位置很靠近门口,肢体语言上写满了想快点走的不耐,作为万家的女主人,却连一?点要上来与乔昼兰因见礼的欲望都?没有。

乔昼观察了她片刻,忽然转过脸去问万老爷:“您的孩子都?没有来祭奠吗?”

万老爷愣了一?下,旋即打了个哈哈:“哎这个,我几个儿子年纪都?小,见不得这种事,女儿家柔弱,更不能出来了……”

“那你家的大少爷呢?他也没有来。”乔昼紧接着追问,把一?个活生生的不懂变通的顽固洋人演到?了底,一?边的兰因微微弯起眼睛,翘起唇角看着他。

万老爷摆摆手,看不懂事的后辈似的看乔昼:“昌明去巡视商号生意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哦……”乔昼一?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问下去了。

万老爷和大太?太?上完了香就走了,五太?太?还跪坐在火盆前,大把大把地往里扔纸钱元宝,她扔东西的架势就像是往灶膛里塞柴火,唰唰地往里捅,也不管火会不会被压灭,要不是火够旺,纸张化得快,怕不是一?个照面就要被她压熄。

五太?太?发狠似的往里扔纸钱元宝,两个大太?太?留下的仆妇站在她后面,说是“防止五太?太?伤心过度留下来照看”,实则与监视差不多,不知道她们在怕五太?太?什么?。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五太?太?两眼肿的像核桃一?样,被两个仆妇强硬地架起来扶出去了,临走到?门前,她忽然扭过头,一?手死死抓住门框,大喊起来:“宝儿!有不顺心的事,记得回家来啊!回来找爹、找大太?太?!找哥哥!”

她又哭又笑地喊着,那两个仆妇脸色大变,一?把捂住她的嘴,给拖出去了。

烧火盆的几个丫头死死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乔昼推了推兰因的手肘,轻声道:“她怎么?没有说‘来找娘’?”

兰因盯着他推自?己的那只手看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回答:“因为他的死跟她没关系?”

乔昼弹了下舌,提醒他:“你说漏嘴了。”

兰因这才?反应过来了似的,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我刚刚说什么?了?”

乔昼瞥了他一?眼,走到?刚才?五太?太?烧火的盆子边,她自?己一?个人占了一?个盆儿,烧出了大半盆纸灰,人一?走火就被丫头压灭了,准备一?会儿抬出去倒纸灰。

乔昼拎着手杖在纸灰里拨了拨,拨出来一?块没烧干净的纸片,只有手指宽的一?点残烬,依稀能看见上面细细的笔墨写着的几个字。

“……申……亥时……”他弯着腰眯着眼辨认,兰因不知何时跟着他走过来,抬起一?只手拢住他的腰,像是怕他栽进火盆里似的,贴着他的耳朵耳语:“生辰八字。”

五太?太?借着大把大把的纸钱,往里夹了不知道谁的生辰八字,一?块儿扔火盆里烧了?

兰因将手覆上乔昼的右手,往下轻轻地按去,手杖的末端压碎了这张得以幸存的纸片,将干枯薄脆的纸一?点点碎成了齑粉,混进一?堆纸灰里,成了无迹可寻的飞灰。

“今晚说不定有好?戏看。”他虚虚垂着眼睑,冷艳的五官上神采奕奕,又带有纯善无辜不谙世事的清透,浑然似一?朵不通人情的高岭之花,开在雪山上迎风摇曳,衣摆霞光起伏的海棠花压在乔昼西裤上,温柔缠绵地贴着他的小腿。

兰因的脸是真的很有迷惑性,乔昼侧过头盯了他几秒,换来对方?一?个满含疑惑和笑意的眼神。

“好?戏也要有命才?能看。”乔昼意有所指。

兰因长长“唔”了一?声,五指缓慢并拢,将乔昼冰冷的右手拢在手中,语调平缓:“只要有我在,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这话?相当的傲慢矜持,乔昼却没有怀疑他话?中的真实性,但他越是厉害,就意味着要搞定他越难,疯医生的能力只对实体有效,兰因这种游走阴阳的状态恰恰是疯医生的天敌。

……也意味着他的能力可以补足疯医生的短板。

乔昼与他对视:“我不怕其他的东西,我比较怕你啊……兰。”

兰因脸色慢慢白下来,好?像真的被这句话?伤害到?了一?样,眼神无措,握着乔昼右手的手也在发颤。

“为什么?要怕我……你也觉得我有病吗?”

他的语气愈发低柔,尾音仿佛渗了蜜,一?星寒光咬在话?音里,如?毒蛇吐信。

“不,”乔昼否认,他抬起空闲的左手,就着这个兰因从?背后扶住他的姿势向上掐住兰因的下巴,用?同样的低语回答,“你这算什么?有病?但是我讨厌言而无信的人,你今天早上答应了我什么??嗯?打算就这样糊弄过去吗?你简直就像毒蛇一?样狡猾。”

兰因的瞳孔骤缩,半晌才?慢慢舒展开,乖巧地任由乔昼掐着下巴,点点头:“等价交换——我没有忘记,看戏都?要解说员,那就我来当这个解说员吧。”

他们二人无声地针锋相对了一?会儿,夜色很快笼罩了大地,丫头抬着火盆出去倒纸灰后就没有再回来,内室的座钟敲了十二下,整个万家忽然沉进了死寂里,灵堂紧闭的大门上映出了一?道瘦削的影子,那影子短手短脚,像是个孩童垂着头站在大门前,不言不语。

“怨尸还魂。”

兰因手里不知何时又出现了那盏亮着蓝色火焰的旧式宫灯,站在乔昼身边,宫灯杏仁蓝光罩住他们两人,兰因伸出手指遥遥点着门口,和一?个称职的解说员一?样介绍道:“满怀恨意的死者会破土而出,我本来以为他要挖上三四?天才?会回来的,没想到?一?天都?不到?就爬出来了……这孩子挺厉害。”

乔昼闭着嘴听,假装这事与自?己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