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栅栏将两人隔开,心却连着心。
宁祁钰龟裂的嘴唇颤抖着,心底的激荡怎么也压不下,就连干涸多年的眼眶也涌出了泪水,他喉咙滑动,强忍住哽咽的冲动,隔着空气抚摸宁如月的脸:“月儿别哭。”
宁如月眼眸泛着一圈红色,湿润的雾气将睫羽打湿,眼泪顺着下颚的弧度流向锁骨,最后消失在了衣襟之中,沾染出一圈水渍:“父亲。”
“月、月儿……咳咳,”宁祁钰刚准备说话,便因为身子虚弱而咳嗽起来,待到气息平稳,才继续开口,话说得极慢,其中的关切之意却怎么也藏不住,“你是怎么来的这里?”
宁如月哪里不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抬袖拿出巾帕将泪水擦干,扬了扬当日连鸿洲召见她时给的玉牌,解释道:“父亲不必担心,月儿此次前来地牢是得到了皇上的授意,并非‘擅闯大牢’。”
看见确实是地牢令牌的模样,宁祁钰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地,“擅闯大牢”是重罪,他并不愿宁如月为了见他一面而将往后的人生都搭上去。
可他还没完全顺过气,眼角余光就瞥到了宁如月的脚下:一位身着总管太监衣物的肥硕身躯正躺在地牢冰凉潮湿的石制地板上。
心一瞬间又提了起来,紧张问道:“这人怎的躺在地上?”
宁如月动作一顿,美眸里眼神闪烁:“他本是皇上安排来接引月儿进入地牢探望父亲安危的,按理说月儿应当看一眼就走,但我总觉得皇上对父亲的情况有所隐瞒,这才自作主张带了迷魂散,将人敲昏之后迷晕。”
“嗯,”宁祁钰点了点头,随后敏锐地捕捉到了宁如月话里的细节,“‘将人敲昏’?月儿是何时学的武功?”
“自打父亲走后,便日日在后院习武,”宁如月顿了顿,接着补充道,“功课也并未落下,月儿现在已经成为了‘公主之师’,不然也不会有机会来地牢看望爹爹。”
闻言,宁祁钰枯槁的手轻颤,长叹一声:“你受苦了。”
“这些年来,月儿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苦,倒是父亲……”宁如月话说一半便停了,望向宁祁钰,那瘦削的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
闻言,宁祁钰眼中光芒骤然消失,身体却依旧像是极寒冬日里的松树那般笔直,苦笑道:“父亲已经老了,这以后便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更何况,生老病死本就是人间常态,月儿不要介怀太多才是。”
“月儿明白了。”
宁如月眼眸垂下,话里话外分明就是不甘:自己的父亲,文冠群雄,满腹经纶、博古通今,本该像那天上的雄鹰,在那朝堂之上、在那壮阔天下之中,振翅一展风采,可如今,人生中最好的年岁都蹉跎在了这不见天日的方寸之地。
“哎——”宁祁钰听懂了女儿的话外音,却也只能长叹一声,摇摇头,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问道,“这太监多久会醒来?”
宁如月往后退了退,美目一瞥,确认了情况:“莫约半个时辰便会醒来,届时月儿自会与他搪塞过去。”
“好。”宁祁钰捋了捋泛白的胡须,牢里条件艰苦无法修理胡须,所以几年过去,宁祁钰的胡子已经及胸,倒还真有几分“百岁老翁”的影子了。
中了迷魂散的人转醒时自会忘记前后发生的事情,宁祁钰也就不担心宁如月等会儿该用什么理由将人蒙过去,当下满意地点点头,问道:“你此次前来,想要得知什么?”
宁如月身子一僵,桃花似的眸子定定地盯着宁祁钰:“月儿想知道:父亲入狱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
宁祁钰扶着墙壁,从牢房深处拿来两个稻草做的坐垫,一个摆在自己的脚边,一个通过栅栏递给了宁如月:“咱们坐下慢慢说。”
“是。”
“当年,朝堂三足鼎立。一派以皇室的血肉组成,是最为重要的权力核心,也是代表皇帝利益的集团;其二则是以我们宁家为首的文官集团……”
说到文官集团,宁祁钰顿了顿:“如果没记错的话,成为‘公主之师’需要通过参与讲学的半数文官同意,宁家倒台,底下的人估摸着都作鸟兽散了,在讲学这件事上他们可曾为难过你?”
宁如月抿了抿唇,将讲学当日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没有故意逞强也没有撒娇卖惨。
听完宁如月的讲述,宁祁钰轻笑,露出了果不其然的表情:“湘王世子为难你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刚刚说到三足鼎立,这最后一足,便是以湘王府马首是瞻的武将集团。”
“嗯。”宁如月听得认真,这些事情她也曾有所耳闻,不然也不会在讲学当日一点面子也不会朱承霁这个湘王世子的面子。
一直都站在对立面,要她如何给人以好脸色?
宁祁钰微微一笑:“如今的情况我并不清楚,但是当年正值太平盛世,那些将士空有一身功夫却没有用武之地,朝堂地位每况愈下,久而久之便涌现出了不满的声音。”
宁如月点头,这与皇上对她说的别无二致,但是宁祁钰接下来的一席话却让她的瞳孔猛然放大,一盘错综复杂的棋也缓缓摆在了她的眼前,虽然只是冰山一角,却也足以让人心惊胆寒。
“势力之间往往都是彼此蚕食的零和博弈,武将集团想要东山再起势必要借助另一双手才能将第三方压下去,皇家立场多年不改,他们只能将筹码压到文官集团上。”
“说来惭愧,为父虽然极力阻止,但文官集团内部依旧出现了蛀虫,他们收了湘王府的礼,贪污腐败之风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刮了起来。”
“于是这时,皇上找上了我——”
“他将我以‘贪污腐败’的名义押入地牢,与他合演一出戏,以此诈出那些藏在文官集团内部真正的贪污之人,我同意了。”
宁祁钰的话说到这里便停了,因为接下来的事就是宁如月所知道的:
连鸿洲非但没有如约将真正贪污之人抓出,反倒是将宁祁钰拘押在地牢五年之久,打压文官集团的同时讨好了以湘王府为首的武将集团,以此实现了文武之间的势力平衡。
宁如月长吸一口气,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都说帝王之家最是无情,本来她看到连瑶所受的恩宠,还以为连鸿洲是那个难得的“有情郎”,可如今看来,不过都是一般模样!
宁如月双拳紧握,指甲狠狠嵌入手心:“父亲当年难道就没有发现什么吗?”
“自然是有的。可是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既然已经找上了我,那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都只能捏着鼻子去趟,身不由己,月儿以后便会明白。”说完,宁祁钰深深地看了一眼宁如月,似乎是在等着对方的解释。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能得到连鸿洲的允许,还拿到了地牢令牌,那必然是与其达成了什么交易。
果然,看到宁祁钰饱含深意的眼神,宁如月顷刻之间便明白了意思,知道瞒不过,便干脆地将和连鸿洲的计划说与了宁祁钰。
“皇上想要通过我的手,打压湘王府势力。”
“此话怎讲?”宁祁钰眉头蹙起,于情于理,他都不希望连如月被搅进这趟浑水。
“这些年女儿苦读诗书,侥幸得到几分薄名,加上有些小才华,皇上想让我女扮男装,参与十年一度的‘论学’,倘若能夺得榜首,便可以‘天下大义’的名义向湘王府施加舆论压力,从而达到敲打武将集团的目的。”
听到自家女儿的话,宁祁钰有些怅然。
宁如月到底继承了宁家一脉相传的才华,可偏偏生了个女儿身,皇上能安心将这般重要的事委托给她,势必是看准了这一点:哪怕他日宁如月反悔,也可用“女扮男装”这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来拿捏她。
不过他尚且还有一事不明白:“皇帝为何会允许你来地牢这等高机密重地?”
“想要马儿跑,总得先让马儿吃草,”宁如月眼底涌起一抹失落,很快便被坚定所替代,“不过皇上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我这‘区区一介弱女子’竟会武功,不然今日也不会从父亲这儿得知这么多事情了。”
倒是自己糊涂,越活越回去了。
宁祁钰一拍额头,还想说些有关于湘王的事,就听到地上躺着的人发出了动静,定睛一看,那人眉头紧皱,眼皮直跳,显然是要醒来的征兆。
心口一紧,甚至来不及细细嘱托,着急道:“时间到了,你带人离开,还有,湘王那边一定要小心——”
话未说完,只见那太监嘴里发出粗重的喘息,显然是要醒了。
宁如月站起身,快速将坐垫还给宁祁钰,而后抿着唇,一个用力便将太监从地上扶起,最后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宁祁钰,似乎是要将对方的模样刻在心底。
“清白公道,自在人心,月儿定会让父亲沉冤得雪。”言罢,宁如月不再犹豫,架着将要转醒的太监往门口走去。
宁祁钰站在牢中,遥遥望着宁如月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
此去山高路远,前途未卜,而她却踏着黑暗,逆着光,一步一个脚印,坚定地、笔直地,向前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