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走后,整个主舱就只剩下了连瑶和宁如月两个人,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宁如月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对巫那份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叹息一声,将目光重新落回到连瑶的身上。
猝不及防,对上了这人盈盈的目光。
动作一顿,问道:“怎么了?”
连瑶正幻想着接下来一段时间和宁如月的“二人世界”,被这么一问,身子一震,撑着桌子的手肘不受控制滑落,下巴险些磕到桌面。
将将立稳身形,连瑶吐了吐舌头,心虚道:“没、没什么。”
宁如月狭长的双眼微眯:“真的吗?”
“嗯!”连瑶“自信”地点头,而后生怕对方继续问下去,赶忙转移了话题,“如月姐姐方才在想什么?那么入神。”
“没什么,”宁如月眼神闪动,踌躇片刻后又继续说道,“只是觉得对‘巫’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下子轮到连瑶疑惑了:“熟悉?”
“嗯,”宁如月点头,“似乎是从哪里听到过,但是年岁久远,记不太清了。”
“是吗?”连瑶嘟囔着,一张小脸皱巴巴的,也开始思考起来,“或许是如月姐姐从哪本书里瞧见过、又或者是无意中听到了类似的字眼,毕竟巫这个名字很特殊,若是当真熟悉,怕不会记不得。”
或许吧……
宁如月抿了抿唇,没有作声。
两人之间就这么又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连瑶眸子一亮,轻轻扯了扯宁如月的袖口,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玉镯,这是前两日父皇赐给她的生辰礼物之一:“先生是不是忘了些什么?”
宁如月还在想有关于“巫”的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
——先生还没有对瑶儿说:生辰快乐。
当然,这句话连瑶没有说出口。
她滚了滚喉头,抿唇定定地看向宁如月。
宁如月的脸上呈现出不似作假的疑惑,这让连瑶眸子里的亮光渐渐熄灭,最后彻底消失不见:“没什么。”
“嗯?”宁如月敏锐地察觉到了连瑶的失落,愣了片刻,目光落到连瑶无力垂下的手腕上,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连瑶将说未说的话是什么。
一抹怜惜随即涌上心头。
柔声哄道:“时候不早了,今日耗费了这么大一番功夫,等下吃完东西小公主便作歇息,睡个午觉,养足精神,等下午醒来再……,可好?”
宁如月没把话挑明了说,连瑶又正处于失落的状态,自然是忽略了对方口中所省略的东西,还以为宁如月是真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
加之心底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紧张和害羞,连瑶抹不开面子明说,只得秉承着不给宁如月添麻烦的宗旨,乖巧地点了点头:“好吧。”
连瑶声音中难掩失落,宁如月自然是听出来了,可她却不想就这么草率地替连瑶将这生日敷衍过去,只得沉下心,语气又软了几分:“不知道小公主中午想吃什么?民女此行临走带的大多是干粮,怕是不合小公主的胃口。”
连瑶耸拉着眼皮,提不起什么兴致,却还是礼貌地答着:“如月姐姐吃什么,瑶儿就吃什么,瑶儿不会给如月姐姐添麻烦的。”
虽然连瑶这么说,宁如月却不会当真这么应付过去,她自己随便吃些就可以了,但让从小娇生惯养的连瑶跟着自己受这份莫须有的“苦”,那她是万万舍不得的。
借着船舱的窗口朝外望去,船只已经行驶了些距离,京城被遥遥抛在了后面,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宁如月沉吟半晌,才说道:“民女有个提议,不知道小公主想不想听?”
连瑶打不起精神,但话毕竟是从自己的心上人口中说出的,倒是勉强生了几分好奇:“什么?”
宁如月卖了个关子:“小公主不如猜猜,在这运河之上,我们能吃些什么?”
运河?
宁如月话说得这么明显,连瑶哪里还能不明白,当即眼前一亮,大声道:“鱼!”
宁如月微笑着点了点头,没说话。
到底是从小被人小心呵护着长大的,连瑶依旧保持着孩童般的心性,听到能摸鱼,心底的阴霾便立刻消失了大半,当即便理了理衣服,站了起来:“那我们去抓鱼吧!”
“好,”宁如月也跟着站了起来,“不过先说好,抓鱼做饭的事由民女来,小公主在旁的瞧着就好,可不能因为一时兴起去冒险捉鱼。”
“嗯嗯。”连瑶迫不及待地点头。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皇宫,捕鱼也只是从书上看到过,是她的知识盲区。能够亲眼看到抓鱼已经是很新鲜的事情了,没那个金刚钻就不揽那瓷器活,她可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给如月姐姐添麻烦。
更何况,万一落水,狼狈不堪的模样岂不是会被对方尽收眼底?
念及此处,连瑶又用眼角余光偷偷看了一眼宁如月,心跳莫名快了些许。
不知道如月姐姐会怎么抓鱼呢?
很快,这个问题便得到了解答。
为了掩人耳目,宁如月穿的是男装,动作起来自然是比着女子服饰要灵活些,加上有功夫的底子在,一个用力便将渔网抛了出去,动作干脆利落,让那轮休的镖师眼睛都瞪直了。
“公子好身手!”镖师一边拍手一边称赞,话语间满是真诚。
宁如月转过身,先是朝连瑶笑了笑,而后才对着那镖师拱手道:“班门弄斧,见笑了。”
“这是哪里的话,”那镖师大手一挥,粗声说道,“这粗麻渔网看起来虽小,真要用好却需要些底子,我们兄弟二人也是练了一段时间才能运用自如,公子看起来文静的模样,想不到借来第一次上手就这么熟练,让某人钦佩。”
宁如月摇了摇头,目光落到了那没有任何动静的偏舱,沉声道:“小时候随父亲见过些渔民撒网,心里留下了记忆,或许是想着念着多了,上手才能稍微熟悉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有关于自己身手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更何况巫是皇帝那边的人,若是被察觉,难免会引起祸患。
……
可能是沿岸人口稀少捕鱼量小,加之植被茂盛营养丰富,河里的鱼儿数量不少,没多久,网里便有了收获。
这次宁如月学聪明了,以自己力气不够拉网的理由,让镖师帮忙将鱼收了上来。
网里是条肥美的鲫鱼,“身强体壮”,让人看着就很有食欲。
宁如月让镖师启用了船上久未使用的“泥炉”,开始做饭。
这一举动再度引来了那位闲暇镖师的侧目:都说君子远庖厨,这位宁公子,当真是“不拘小节”。
不过他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各人有个人的习惯,更何况这位宁岳公子还是他的“金主”,哪怕心底觉得怪异,也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
当然,在这之前,宁如月便已经靠近连瑶,低声以“公主尊贵不宜沾染烟火”为由,成功将连瑶劝回了船舱,末了还让连瑶再在舱内默背一遍《策论》纲要,美其名曰:不能落下功课。
所以当连瑶在船舱内,怀着期待又害怕的忐忑心情背完了第三遍《策论》纲要,终于听到呼唤声,迫不及待掀开帘子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光景:
她的如月姐姐挽着袖口,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里面还窝着一颗黄白相间的荷包蛋。此刻,那人正站在光里,狭长眼尾上扬,嘴角衔着一抹温柔笑意:“小公主,生辰快乐。”
连瑶愣了片刻,嘴巴不可思议地微微张着,半晌说不出话。
过了好久,一直到宁如月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连瑶才回过神,看着宁如月冰冷妖冶却对独独自己温柔绽放的脸,心底最后的一丝委屈也消失不见。
原来她不是忘记了,只是想要给自己一个惊喜。
巨大的喜悦将连瑶淹没,她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描绘自己的内心,组织了半天也只吐出了一句“谢谢”。
宁如月没多说什么,下颚轻轻抬起,领着连瑶往外走去。
甲板被一张巨大的红色布料盖着,布料的正中摆着一套松木制成的小桌子,旁边还放了两个蒲团。虽然朴实无华,但好在整洁有序,足以看出其中所花费的心思。
连瑶跟着宁如月的脚步,一直走到那桌子面前,才发现桌子上除了鱼汤还放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那盒子紧闭,看不出内里装了什么东西。
连瑶有些好奇,期待地看着宁如月。
宁如月放下长寿面,伸手将那锦盒拿起,修长的手指一按,便打开了盒子。
一条手链安静地躺在里面,由一根红绳为主体,上面还扣了一个玉制的小葫芦。
“葫芦谐音‘福禄’,象征着平安,这是我入宫前在庙里求的,希望小公主在往后的岁月里平平安安、万事顺遂,”宁如月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本打算生日宴时献上,没想到现在出了这档子事,条件简陋,还请小公主不要怪罪。”
连瑶高兴还来不及,又哪里会介意环境艰辛,听到宁如月的最后一句话,头摇得像是拨浪鼓:“瑶儿喜欢还来不及,又哪里会怪罪如月姐姐。”
“小公主喜欢就好。”
宁如月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了手链拿在手心,动作有些犹豫。
连瑶低头一看,父皇赐给她的玉镯正挂在自己的手腕上,心口一震,赶忙将手腕上的镯子取下。
至此,价值连城的和田玉手镯便被随手搁在了普通再普通不过的松木桌子上,纯白色的镯身在秋日太阳的照耀下闪烁着孤零零的光芒。
连瑶哪管那么多,放下镯子就将光洁的手腕伸到了宁如月面前,嘴边的笑意怎么都藏不住:“现在可以了。”
宁如月将绳子搭上连瑶手腕,而后灵巧地系上一个结,少女雪白的手腕和红绳相衬,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等到一切结束,宁如月才弯下腰拿起被冷落的和田玉镯,递给连瑶:“这镯子毕竟是皇帝赐的生辰礼,小公主还是妥善收好,莫让人发现,落了口舌。”
“知道啦。”连瑶吐了吐舌头,随意将那镯子收入怀中,眼睛却像是粘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瞧着那只可爱的小葫芦,怎么看也不够。
父亲入狱,宁家倒台,万事需要从简。
宁如月深知做成那小葫芦的玉只不过是最平常不过的玉,她也知道连瑶很清楚这一点,但是对方却依旧将其视若珍宝,这不免让宁如月心口微颤。
连瑶是皇后唯一的子嗣,是连鸿洲唯一的嫡出,得到的宠爱也是独一份,若不是因为性别为女子,这太子的身份怕也会落到她的头上。
然而就是这般尊贵的身份,却因为害怕失去自己而冒着巨大风险跟着自己出宫,一路艰辛也一句未曾抱怨;也因为自己给的一个不算那么珍贵的小礼物而开心,甚至还取下了皇帝赐的玉镯,以此来给她的礼物“让位”。
这怎么能让她不为之动容。
可也只能是动容。
这段时间的相处,尤其是今天早上连瑶不管不顾也要跟着自己出宫,宁如月便发现自己身边这个小家伙对她似乎并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依赖。
这份依赖里,多了一些她想拥有、却不敢拥有的东西。
宁如月用眼神描摹着连瑶还带有些许稚气的面孔,顺着眉眼一路往下,小巧而精致的鼻子、粉嫩的唇、白皙的脖颈,以及领口处因为动作而若隐若现的锁骨。
连瑶身为皇后唯一的子嗣,连瑶是她日思夜想,伸手不敢触摸的梦。
——等等,皇后!
宁如月浑身一僵,骤然想起了对巫的那份熟悉感从何而来。
十五年前,皇宫大火。
彼时,连瑶出生不过两年,她也只是个年仅五岁的孩童,正是被父亲抱着逗弄的年纪。
那日,父亲宁祁钰正如往常一样,对着书给自己将其中的趣事,结果才讲到一半,就听见太监焦急的通传声将自己的父亲召进了宫中。
好不容易等到爹爹等回来,她还惦念着书里没有说完的东西,想要去找他接着将故事讲完,然而在房门口,她却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对话:
——“帝后争执打翻烛盏,皇后殿内大火,若是没有巫,小公主怕是难逃早夭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