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魂祭

作者:焰焰

古塔走进病房,看见二哥在阳台上吞云吐雾。

古希道睡在父亲床上,额角贴着生命体征监控仪的导线,小手食指上还夹着血氧饱和度传感器。

古塔摇摇头,猫一样横过大半个病房,推开门。阳台门哗啦啦滚滑动的声音惊动了古争。后者吓得打了一个摆子,曲指一弹便将半截香烟弹飞,毁尸灭迹地落入下面草丛里。清洁机器人嘟噜噜地赶过去,伸长机械臂捡出来,丢进桶身。

古争回头看见弟弟,撇嘴:“是你啊。”

古塔义正严辞地质问:“多大了?还躲阳台上抽烟?”

“怎么?想去找医生告状?德性!”古争变戏法似地掏出一盒烟,手一抖,抖出两根。“要么?”

古塔:“……”

“来嘛……”古争诱惑着,“抽根烟而已。我又不是肺癌。”

十一月的基地岛乍寒乍暖。一天可以完整经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早上棉袄,上午夹衫,中午单衣,下午短袖。等夕阳沉沉滚没海底,热气还没有消散。古争很自觉地披了件薄外套在肩上,但是他热,里面并没有穿衣。一抬胳膊肘,上臂的肱二头肌鼓得快要炸开。猿臂蜂腰,腹肌八块,瞅哪都是油光滑亮,一点也没有睡了整年病房的颓势。

如果不是颈侧又多出三、四条毒纹,古塔都要以为他是装病了……为了逃脱二线的文书工作。

古塔夺过打火机,给自己和二哥点上烟。

“抽、抽、抽!”他泄愤般地说,狠狠吸了一大口。

倒把古争吓了一大跳。“嘘!动静小点。别把阮丽又招来了。我可怕她了。”

阮丽是今晚在十二楼值夜的巡房护士长,责任感爆强。管你是司令还是小兵,违规操作先骂为敬。

两人并排站在阳台上,眺望岛外一望无际的海洋。

古塔先说:“如果被阮丽逮到,就是你强逼我抽烟。我可是高级将领,肯定做不来这种在医院吸烟的坏事。”

“是是是,是我趁黑一个过肩摔撂倒你,然后为了堵嘴塞你一根烟。行了吧?”古争窃笑。一错眼,两个人好像又回到了七八岁大的年纪,古塔被大哥领着,二哥压着,三兄弟齐心协力上房揭瓦。

只是再一恍眼,大哥已经牺牲了三十年,古家已经七零八落,再不复当年盛况。

古争垂下眼,狠狠吸一口烟再吐出一个大烟圈。

借着屋内柔和的灯光,古塔总觉得二哥颈侧毒纹又往上攀升了一分。他眼皮跳了跳,比比自己的颈子,问;“你这,是不是又延伸了?让他们把抑制剂剂量加大些?”

再加量?古争愣了愣,随即失笑。“算了吧。能够抑制到今天,已经够了。”

古塔皱眉:“够了?根本不够。你得再活久一点。要是现在有个万一,小道怎么办?”

古争朝空气中吐了口烟。“比起那些回不来的兄弟们,我能活到今天已经很好了。”

“喂,古争!”

“小塔,我是踩着战友们的尸体,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古争说,“最近我常常梦见他们在远处招手,叫我‘回来’。”

古塔失言良久,才恨恨地说:“你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创伤后应激障碍几乎成了基地岛的遗传病。

每个家庭的悲剧都差不多。为了守护灵界,消灭行尸怨灵,填埋飞天坠和地渊空……一千年来,基地只做出同一种牺牲。数以万万计的军人挥别妻儿,寡父寡母,拿自己的血肉去铸成堤坝堵住尸潮,为太平盛世添砖砌瓦。他们在这里扎根,痛吼,割肉献血。灵界的繁华喧嚣与他们没有关系,也渐渐遗忘了他们筑坝的身影。

有时候,古塔也觉得自己是另一种行尸,挣不脱,逃不掉,有生之年永远扎根在此严防死守。

不是古塔一个人有这种感觉。

古争忽然问:“信念是对的吗?”

“信念?”

“联合部队的信念,我的信念。”

古争十六岁参军,放弃了最后两年深造。他运气好,在古战场上拼搏二十七年不死。在这儿,不死便是不败,长久不败就是传说。他送走了战友,妻儿,父母,离开前线时已经成了基地上一个活着的传奇。

他的信念就是联合部队的信念,是“永远盯紧古战场,为灵界守疆卫土做贡献!”

无数战士抱着和他一样的信念前赴后继,冲向死亡裂缝,即使能幸运的退居二线,目光也从不投向身后的外围世界。

古争,古战场上的传奇人物说:“我怀疑我错了。”

古塔手抖了抖,低声嘱咐:“这事儿你在我面前说说就行,可别再告诉别人。”

“我知道。”古争罕见地露出迷茫的表情,心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自己错了?

“当年阿珂生小道的时候,我按惯例申请一年陪护……不,我就延迟半年归营,是不是会避免她难产而死的结局?”

妻子莫珂难产而死是他的心病。

他永远记得出征前,莫珂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一手牵着小小的长子古希莱,向他保证:你先去,等我生完孩子来找你。

他们是战友,是在军营里结的婚。一起并肩作战,是他们共同的理想。结果他等来妻子的死讯。从那以后,他在敲破行尸的脑袋,击中怨灵的核心时总有一瞬间的心神恍惚。

如果……

“我是说如果,我陪着她生下小道,然后我们一起上前线,她还会不会死在产室里?”

“天下没有那么多如果,二哥。”古塔忍不住警告他,“你魔怔了!”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名声越来越响亮,人人都以他为榜样,古塔也以此自豪,甚至一门心思把未了的心愿寄托在长子古希莱身上。他希望虎父无犬子。

结果古希莱误解了他的期望,也学着他十六岁参军,去做一名小兵。

两父子大吵一架。古希莱摔门而去,直到牺牲,再也没有回家探亲。

银月之下,波光粼粼,不及古争满面纵横的水光闪耀。

曾经的战场拼搏,对行尸的愤怒,对战友的爱护,露天下的偎火取暖,枕金戈、旦伐魔,被恶嚎包围的时候热血翻涌,抽烟、饮酒、狂笑、纵歌……多好的岁月,多美的时光,多壮丽的情怀,然而到现在都化成一片寂寥月色。

人生一世,到底为什么而战?为一个祥和安康的太平盛世?

难道灵界还不够繁华吗?古战场堵得还不够严实吗?

古争回身,背靠着栏杆,静静凝望屋里酣睡的小儿。

“我有一个想法。”

“说。”

“能送小道离开古战场吗?”

古塔顿住,他不敢置信地看向二哥。

“我知道联合部队的军人不得擅离古战场。可他还小,还不是军人。就算他以后选择成为一个军人,还距离好几年。我想,至少让他看看不一样的天空,不一样的日出日落。让他有更多的选择。他离开古战场的责任,我来承担。”古争尾音微微打颤,“用我一生的荣耀,成全这一点点私心。可以吗?”

古塔心骤痛。他拍拍二哥的肩膀。“不必,这个责任由古家人一起来担。交给我来处理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基地岛骤然变温,天上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二期疫苗终究没有成功。最后一个行尸之伤患者情况急转直下。下午四点,护士关掉了一二六三病室的生命体征监控仪;医生上前,用一柄短刀从下颌后面插入患者头颅,结束了他再次复活的可能性,也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

阳台上,小护士泪流满面地挂起一件崭新军装。

这是个约定。

古塔抱着小古希道在楼下的小花园里玩耍。看见雪,古希道在他怀里开心地仰起头。古塔也抬头,看见了那件在风雪中飘舞的军衣。他的视线一下模糊了。小孩子的手紧紧贴在他脸上。

“三伯,你怎么了?”

“啊,雪飘进眼睛里了。”

“小道喜欢雪吗?”

“喜欢。”

“那三伯送你去一个能尽情看雪的地方,好吗?”

“……爸爸去吗?”

古塔擦了把脸:“想和爸爸一起去?”

小古希道犹豫着点点头:“想让爸爸也看看不一样的天空。”

生于斯长于斯没于斯的古争,确实没机会看见过古战场以外的天。

古塔笑了。父子俩全都是一个样。他掏出一枚串链的小铁牌,挂在他脖子上。“行,让他和你一起去。”

没过多久,小古希道被人押送着,逐出古战场,踏上了飞往夔地的飞机。

……从此以后,无召令不得返还。

于是他在外围世界游走,绕着古战场打转,见识到很多不一样的天空。

然而梦回千里,他最想看见的,却是和父亲和哥哥一起,肩并肩站在小山坡上,眺望到的湛蓝天地……

一碧如洗,晴空万里,没有雪,不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