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师门地宫之行,昆仑仙灵各派都是临时发动而来,带的都是嘴巴严、懂事,已经开始参与门派大师的核心弟子。
待到杨夕忽然吐血倒下,他们才赫然发现准备仓促,竟然没有带任何一个医修。各派大佬又刚刚好,没有任何一个是医道的专家。
现场一阵兵荒马乱,细数经历背景,最擅长给人瞧病的竟然是沈从容。
沈从容也不?是专业的医修,至少他不?信悬壶济世那一套。但他少年时离了师父,便一直是孤身一人。不?见天日的地宫里,自己照顾自己,他不?会都不行。
沈从容两指一搭上杨夕的手腕,就蹙起了眉。
“她怎么了?”花绍棠问。
沈从容沉默着,似是不知怎么开口。
“是不是炼狱图受了伤?”白允浪有些焦灼,等不?住地问,“她这样维持心魔,是不是对身体消耗很大?这种手段,想也知道不?容易,她一个练气修为……”
“旧伤?”沈从容看了看人事不?知的杨夕,“或许有吧。”
又叹了口气,“引魔香的消耗,应该也是不小。她现在体内灵力是完全枯干的状态。但……这只是心魔幻境中断的理由。她吐血却不是因为这个。”
此时的杨夕,已经被众人平放在地宫北角的白玉台阶上。
苏不言因为年纪小,最适合被使唤。
仙灵也好,昆仑也好,断没有惯着经世门的道理。
于是堂堂经世门门主,乖巧地跪在杨夕身侧,拿了把小扇子,不?停给杨夕扇风。
杨夕身上正在发着高热。
邢铭半跪在台阶边,手上拿着一张蘸了水的丝帕,给杨夕擦拭一身的血迹。
而那血迹好像擦不完似的,难以想象刚刚她一边吐血,一边支撑着心魔幻境,到底是坚持了多久。她一声都没吭,而其他人,包括邢铭自己,心思被幻境的起伏牵动,竟也都没有注意到。
“那她到底是怎么了?”
邢铭施了一个浣水决,拧干丝帕,继续给杨夕擦手。那手刚大约是捂着嘴,到现在还淋淋漓漓的滴答着粘稠的血色。
这事儿本来应该是换个女人来干更合适的,但是九薇湖没来。而昆仑这座和尚庙,也没什么其他的女人了……
沈从容的眸光有些阴沉:“她只是……太老了。”
苏不言的扇子一顿,抬起头来看着沈从容。
邢铭手中的丝帕也停了下来,同样抬头看着沈从容。
沈从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暗伤是有的,这法术的消耗也是大的。但根本的,还是她肉身已经老得撑不?住了,讲得明白一点,就是她寿元已经尽了。正常情况下,她现就应该是个死人,一捧黄土。只是她身上不?知有什?么重宝,吊着她的命……”
邢铭一只手正犹豫着,要?去摘下杨夕的面具,闻言连忙触电似的缩了回来。
如果?说杨夕身上有什?么吊命的重宝,这面具无疑是最可疑的。他先前?犹豫,只是觉得小姑娘家家,未必愿意把苍老面容暴露于人前。现在却是,怕害死了她……
“寿元尽了?”邢铭有点发愣地道。
“寿元尽了是什么意思?”白允浪从地上弹起来,老师傅面对关门弟子的伤病,总是难免有点手足无措。
一直在患得患失地转圈圈,还是花绍棠看着头疼,命令他就地坐下,才避免了众人都被他晃晕。
他有些激动地道:“杨夕自己说在炼狱图里只待了六十年,她进去之前?,骨龄也就是二十多岁。七七八八算一算,她最多才八十岁吧?就算练气期的修士也是修士,修士哪那么容易八十岁老死?
“别说昆仑弟子还都服过五年分的岁月催,应该更能活才是!”
“允浪!”花绍棠呵斥了一声,是看着方沉鱼等人都在,才没直接伸脚去踹他。
白允浪一看花绍棠,两手捂住了脸,双肩微微颤抖。
“她连一百岁都还不?到……”
花绍棠皱着眉,冷酷地道:“一百岁不?到的多了。天下凡人,有几个能活过百岁?鸡圈里养的鸡鸭,三四个月都不到。你是不是也要?去哭一哭?”
白允浪其实没哭,他就是,心里难受。
搭脉的沈从容,见状叹了一口气。
他就知道白允浪会接受不了,也真没想到杨夕的身体已经这么糟。
苏兰舟在沈从容面前蹲下来,既没去搭理白允浪,也没去搭理花绍棠。
他很耐心地对沈算师笑一笑:“沈门主把脉,有几成把握?”
沈从容默了默:“十成不?敢说,但……她心肺肝肾都已是衰竭之兆。常人如此,早已是不活了。”
苏兰舟看了看躺在那儿,单薄得好像一把骨头的杨夕,昏迷中的她,胸膛几乎看不?出呼吸的起伏。
伸出手掌,抓住了垂在榻边的手。像是提问,又像是感慨,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轻声道:“怎么会这样呢……”
沈从容无奈苦笑:“寿元本就不?是定数,所谓练气百岁,金丹三百,能真活到那个岁数的有没有五成都不好说。养尊处优,注意养生,自然活得久一点。可是杨夕……杨夕我是知道一点的,她少年贫苦,身体的底子本就不?太好,南海死狱受过几次重伤,几乎致命。炎山秘境,又是一顿折腾,后来又……”
沈从容下意识看了一眼邢铭。
邢铭忽然一震。
他理解了沈天算给他面子的未竟之言,也知道了杨夕短寿最重要?的原因。
是自己在天羽帝国的那一刀,一刀割喉。
沈从容摆摆手:“杨夕的寿数,比常人短几乎是必然的。”
苏兰舟伸出一只橘皮似的老手,指了指杨夕脸上的面具。
“只要戴着,就能保住命吗?”
沈从容摇摇头:“这就不是我有把握的了。也许是她求生欲特别强,也说不定。”
其实关于生死,沈从容看得是很淡的。
算师门是拿命换威能的道统,自幼生活在地下,一辈子几乎没晒过太阳,他自己都未必能活到八十岁。
沈从容迟疑着开口,想要劝说点什么,比如节哀,比如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又比如其他的……一些什?么。
可是苏兰舟却忽然抬起头来,对沈从容笑了一笑:“多好的小姑娘,可惜了呐……”
沈从容望着苏兰舟那张满脸褶子的橘皮老脸,忽然就说不出来了。他忽然想到,苏兰舟老成这个样子,整张脸都皱吧皱吧的,还有多少年寿元?
昆仑苏兰舟,入道的时间比花绍棠还晚得多,而他能够当上昆仑的大师兄,是因为年轻的时候,他真的很强。
惊采绝艳,无人争锋的那种强势。
合道期修士的寿数,绝不?止三千。这甚至不是什么养生不?养生的问题,因为苏兰舟身为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正八经儿的合道修士,他甚至还没活到自己寿元的三分之一……
沈从容的眼神有了震动。
因为从他出生的时候起,昆仑的苏兰舟就是这么个老橘子,修真界好像都习惯了他垂垂老矣,又生龙活虎的样子。
沈从容甚至从没想过去算一下,昆仑苏兰舟天命几何,以及……
是什么经历,使他注定早夭。
花绍棠道:“沈宫主能把杨夕叫醒吗?现在叫醒,会不?会伤她性命?”
沈从容看了看花绍棠:“最好还是找个专门的医修来,她症状简单,我能看懂。治病,我却算不?得行家里手。”
花绍棠一点头:“好,辛苦了。”
然后花掌门转过头去看苏不言。
紧接着,所有人都去看苏不言。
苏不言顿时手足无措,险些掉了扇子:“……”
手忙脚乱的捡起扇子,他匆匆道,“经世门天机阁,尤擅医道,但是时战机殿主离世得太突然,新的殿主还没选出来……”
昆仑最强的医修是南宫狗蛋,那是作弊似的医道,救命不治病。而仙灵宫,他们的医修道统也不?太普世,针对各种玄门法体而来。只有仙灵宫,那是真的认认真真研究医术人体的,凡人每年也有许多人上门求命。
苏不言被花绍棠盯得压力山大,不?自觉的声音越来越小:“要?不?,我传信回山门……问问?”
花绍棠点头:“辛苦你了。”
苏不言扁了扁嘴。
果?然十七岁的掌门人,是没人真拿你当掌门的,人家就只当你是个跑腿儿传话?的。
接近着,一串折扇掉进怀里,苏不言下意识搂了个满怀。
抬头,是邢首座,刚刚收起的那一串经世门的传讯纸扇。
而邢首座甚至没多看他一眼,一手攥着丝帕,皱着眉头盯着杨夕胸口一滩血迹,脸有点木。
手脸脖子上的血,邢铭已经给杨夕擦干净了。
胸前这一滩,他有点犯傻,下意识去看大师兄……
然后白允浪也傻了。
仙灵宫掌门方沉鱼一拍额头,摆了摆手:“行了,邢铭你起来,我来吧。看你那笨手笨脚的!”
“……”邢铭真的已经是,昆仑来的这一群人中,最不?笨手笨脚的那一个了。
连忙起身,递过丝帕道谢:“有劳。”
方沉鱼叹了口气,“这小姑娘,这次是整个修真界立下了大功。我伺候她一下,也是应该的……”
两人错过身,方沉鱼刚要?往台阶上坐下去。
这么一闪眼,就听哇的一声,直接被喷了满脸的血。
“抱歉……”杨夕竟然坐起来了,一手捂着嘴,刚擦净的手指间一转眼又是淅淅沥沥的猩红。
“我们继续吧。”杨夕毫无波澜地说。
方沉鱼拿丝帕擦了把自己的脸,一手猩红。
“还能撑住吗?”花绍棠说。
“要?不?要?先歇歇?”白允浪问。
“还是等医修来看一看吧。你现在这样,能不能撑到结束都不知道……”邢铭沉默了片刻,轻声道。
杨夕一手捂着嘴,又是“哇”的一口。
吐在地上,浑不?在意地呸呸了两下。
“用不着,我的身体,我知道。谁来了也无力回天。”她指了指脸上的漆黑面具,“这东西,本不该现于阳间。它能保我多久,没人说得准,抓紧时间吧……”
杨夕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到白允浪,软软地说了一句:“师父,我想喝点儿水。”
白允浪这回是真哭了。
但好在,他还会点微末的水系法术,做师父的才显得不?是那么没用。
花绍棠点了点头。
到这时候才能看出来,一派掌门,当世大妖的心有多硬。
“把兜里续命的丹药什么的,都掏出来,不?管有没有用,先给杨夕吞下去。”
杨夕摆摆手:“别浪费了,要?是有用,一开始我就提出来了,不?至于跟昆仑客气。我现在,不?是快死了,而是……”
她话到此时,忽然哽住,半天没法出口。
最终,叹一口气,指了指脸上的面具,望着众人。
众人了然。
她脸上那张面具,定然是事涉天道秘辛的。
杨夕说不出来。
邢铭直接在杨夕身后跪坐下来:“我来给你护法吧。”
杨夕一顿,刚要?开口说什?么。
花绍棠一摆手:“你起来。”
杨夕默默闭上嘴。
邢首座乖巧地起来了,花绍棠在杨夕身后盘膝坐下。两手搭在杨夕肩膀上,一股清凉的灵力,源源不?绝地输入杨夕体内。
杨夕感觉胸口火烧火燎般的烧灼感,舒缓了很多。
喘息也不?再?像拉风箱似的费力。
昆仑掌门人的声音平和,在身后温柔响起:“续命是没办法,但你发着高热,我的灵力,能让你舒服点。”
杨夕点点头,她的确舒服了一点。
因为这种,好像有人在背后保驾护航的感觉。
再?一次把引魔香摆在面前。
苏不言还蹲在角落里拿着把纸扇,蔫头耷脑地不知跟什?么人叽叽咕咕。似乎苏小掌门在门派内部又挨了一顿训斥,比如,掌门明明成功混进场,却不知道召唤门内弟子什?么的。
杨夕顿了一顿,开口道:
“把陆百川叫来,合适不?合适?”
花绍棠面无表情地看了沈从容一眼,低声问杨夕:“你觉得需要??”
杨夕轻轻点头:“六十年时间,不?够我把八师叔的全部经历都变成心魔。我只挑拣了重要?的,而且,还有些不?成功。
“但如果?,他能把我看过的东西,至少是一部分,直呈出来的话?……”
杨夕闭了闭眼,我就是死,也对得起那些人了。
花绍棠抬眼看邢铭:“制得住吗?”
邢铭思忖了片刻,慢道:“七成把握。但是我能在他来之前?,确定治不治得住。”
花绍棠面无表情道,“此等大事,他要?是都不能贡献点什么,那回头就直接剁了吧。反正没什?么用。”
苏兰舟轻声插言道:“应该会来,上次杀神降世的时候,他也来了。就是没起什么作用,但估计不?是袖手旁观的意思,毕竟,杀神可能发现他,也是种风险。”
说这话?的时候,苏长老的橘子脸皱成一团,凭良心讲,他恨不得立刻剁了陆百川。
仙灵宫那边,有一个管事弟子激动地愤恨出声:“他的战歌传承,还是从仙灵宫偷的!这种人怎么可信?他要?是出手捣乱……比如……比如把杨夕劫持了怎么办?”
掌门方沉鱼只给了他两个字:“闭嘴。”
仙灵宫令行禁止倒是做得极好的。
方沉鱼的脸色比苏兰舟还要?难看得多。
仙灵宫究竟在陆百川身上吃了多大的亏,下面的弟子管事甚至长老,远没有她清楚。
更重要?的是,修改了记忆,她一方面理智的知道那是个不?知哪里来的骗子,一方面她又真的对陆百川有感情。记得小时候陆百川抱她,给她编小辫子。
诸般种种,仙灵宫无人不恨他。
但是这世界还用得上他。
所以他还活着。
方沉鱼冷醒地抬起头,看着邢铭:“仙灵宫,与陆百川的一切联系都断了。”
邢铭公事公办地点头,很照顾仙灵宫众人的感受:“不?必仙灵宫出手,昆仑也没人跟他有联系。但是我知道,多宝阁主百里欢歌,应该是能找到他的。”
一面金丝镶边儿,雕着梅兰竹菊,一看就不是昆仑出产的双面镜联通了。
百里欢歌挺欠操的声音响起来,挺意外的样子:“唷,邢首座这是想我了?我还以为,邢铭你跟我是绝交了呢!”
邢铭眯着眼道:“陆百川你能找到吧?”
“出什么事了?”百里欢歌从躺椅上坐起来。
那动作像锈住了似的,有点困难,仔细看去,他鬓边的发根儿上,也染上了白霜。
邢铭想起来,百里欢歌说过,他没几年好活了。
百里欢歌换了郑重的神色,挥手遣散了他所在屋子里的一众手下,很知分寸地问道:“我能知道吗?”
邢铭却道:“不?能。你是凡人,抗不?住任何人的搜魂,这也是为你好。”
百里欢歌摆摆手,没脾气地:“邢铭你这张嘴可真是……把人杀了人还要?谢谢你。行,我知道了。等我消息,半个时辰。”
把人杀了人还要?谢谢你……
邢铭在关掉双面镜之后,看了杨夕一眼,有点儿发怔。
杨夕点点头:“他只是预防万一的后手,我怕我时间不多了,就不等他了。”
说罢,再?次点燃了引魔香。
弥漫的烟气,很快裹挟着隐约扭曲的光影,弥漫布满了整片地宫的空间。
满地焦土,碎石瓦砾。
铺满地面的荧光苔藓已然所剩无几,几无踪迹。
这一次,杨夕呈现给众人的,是一副战后酆都的景象。
残垣遍地,咽泣声声。
原本满城闪烁的数万魂火,十不?存一。
“现在,我们可以进去‘阴曹有司’了。”魂火们聚集的最中心处,一簇湛蓝明亮的魂火平静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中间断章,断了很久觉得不连贯。于是一气儿两章了。
以及,前方高能。
心魔幻境里没有战场戏,所有场景都是因为涉及天道秘轨,才被杨夕记下来的。
毕竟,杨夕不可能拿为数不多的时间,去记录战场多么轰轰烈烈不是?
人之将死,没有那么中二(⊙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