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已是秋日,风穿竹林,敲出万叶千声的恨。
凤霞山高山碧影,层峦叠翠,周边山头均是霜色流丹,只此山竟不相同。
夏与秋将顾拥雪师徒请入自己的庄园,一入门内,便见一大片荷花池,红白荷花共塘,袅娜清丽,随风而颤,两般颜色一般地香。
夏与秋仿佛是个好客的主人,热情地为他们介绍:“我在凤霞山上设了法阵,山外是秋天,这庄内却还是夏天。”
顾拥雪淡淡道:“挺合你的名讳。”
夏与秋但笑不语,请他们踏上回廊,穿过重重小径,来到一座两层阁楼楼下。
“这两年我与他人作赌,用的都是同一套法阵。顾仙长身受重伤,比凡人也好不了多少……”夏与秋面具后的那双眼闪烁着,道,“所以,便也用同一套阵法吧!”
宋沉轩与亓衡之一瞧夏与秋神色便知他在说谎!
顾拥雪也不买账,只问:“如何赌法?”
夏与秋抬了抬手,原先跟在他们身后的侍从婢女就都退下了。
“功名利禄,凡俗之人没有谁能逃得过。但仙长这些都有的差不多了,若以此诱惑,未免太过简单——”
宋沉轩道:“夏公子先前才说过不换法阵。”
夏与秋笑意盈盈地道:“所以我只是想加套规则!”他忽地出手,将顾拥雪身旁的亓衡之擒住,反手扣住了他的咽喉!
亓衡之神色骤变,夏与秋贴在他身后,没能瞧见他骤然冰冷下来的眼神。
“让仙长吃下血蛊,并不太现实。只不过,规矩总要守的。”夏与秋道,“我会将你这个徒弟安置在一处安全的地方,顾仙长若是食言而肥,我便把你这徒儿也留下,代你挖眼——”
顾拥雪五指收拢,将握成拳的手背在身后:“夏公子不信我么?”
“不过是讨个保证罢了。”他淡淡道,“毕竟不是谁都甘愿失去双眼的。”
亓衡之与宋沉轩一并垂眸,两人都自掩目中杀气!
夏与秋体内的三滴魔血是魔君所有,只要他们想,现在便能将夏与秋打回原形!
只不过,真那么做身份就瞒不下去了。
夏与秋镂金龙纹面具下的唇勾起,道:“顾仙长不必担心,只要你与你小徒进此楼中,在半个月之内过了楼中的阵法。这赌约,便算你们赢了。”
顾拥雪拧起眉头,道:“是我和你赌,与我小徒无关!”
夏与秋不由笑道:“这么说仙长是放心把你剩下这个徒弟也交给我了?”他的目光在宋沉轩身上一扫而过,意味深长地道,“也好。”
“不。”顾拥雪倏忽开口拒绝,道,“我与他一同进去!”
夏与秋便扣着亓衡之,轻巧地跃上了阁楼二层。
“既如此,我与令徒先走一步!恭候仙长大驾!”
“……师尊?”宋沉轩担忧地唤道。
顾拥雪一动不动、浑身紧绷。
他面色微冷地盯着阁楼上空无一字的牌匾。
半晌,轻吸了口气,上前推开了阁楼大门。
“……”
“……”
浓雾。
弥漫了整个视线。
顾拥雪师徒越往前走雾气却越淡。走了半柱香,方才发现他们走在一条俗世的街道上。
这是余桥镇的街,不远处一座熟悉的牌楼上甚至都还满是眼熟的风霜痕迹。
再行半里,人慢慢地多了起来。
余桥镇街道上熙熙攘攘,比他们离开时都要热闹几分。
这法阵自成一处空间,几乎是一方小世界。
顾拥雪闭目凝神半晌,道:“情阵?”
世人难以摆脱功名利禄的诱惑,却更难摆脱七情六欲的纷扰。
宋沉轩一踏入此阵便知端倪,道:“师尊小心。”
没走几步天色便暗了下来。
远方隐隐约约有一道火光,诱得他们师徒前去。
一座高台,一支木架。
木架上绑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底下的百姓们纷纷叫嚷着什么!
顾拥雪刚踏入高台周边范围,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下。
所有百姓们的表情忽然鲜活了起来,比之之前更像活人。
“都是他!让我们酉时便要到这里集中,长华掌门竟都奈何不得一个小小狐妖,让章芷芬还害死了我们镇上的人!”
“对!”
“对!”
“我们天天集合淋雨,竟然还有人送命!”
“长华也不过如此!”
竟有百姓怒火冲冲向顾拥雪冲来。
宋沉轩扯住顾拥雪的衣袖,欲拉着他后退。
顾拥雪反手将宋沉轩手腕握住,简单地道:“走!”
他将宋沉轩半搂住,脚尖点地,跃上半空。
两人御风一阵,在余桥镇外落下,落入一片树林。
落叶无声。
顾拥雪神情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伸出手,一片雪花晃悠悠地落在他指尖。
雪花很快融化,一小点水迹冰凉刺骨。
顾拥雪扭头,问自己的小徒弟道:“沉轩,你于七情之中,可有弱点?”
“师尊此话何意?”
顾拥雪道:“方才那座‘余桥镇’,是这法阵里唯一安全的地方。”
那些百姓都是幻象,那样简单的幻象,根本影响不到他这样的修行之人。
但这里,却连他都不能保证。
“……你若七情太深,便留在那镇上吧。”
宋沉轩目光流转,道:“师尊,弟子今年才十七岁,哪有什么七情呢?”
顾拥雪一想也是,若将宋沉轩一人留下他也不放心,还不如将他带在身边。
穿过树林,天气便越来越冷了。
冰花一大朵一大朵地飘落人间,地面上积了一层、两层,一片白皑皑风凛雪冷。
宋沉轩刚走出树林,竟就喷出了一大口鲜血!鲜红之色缓缓渗入四周雪里,触目惊心!
顾拥雪连忙搀扶住他,吃惊道:“沉轩,你怎么了?”
宋沉轩捂着胸口,道:“心口疼。”
顾拥雪忙扶他坐下,握住他双手,将真气渡入他的体内……
“叮铃铃——”
阁楼二层,窗外。
上翘的檐牙下高高地挂着一串风铃,白玉所制,相互撞出清脆的声响。
亓衡之坐在临窗不远一张梨花木桌旁,目光在那风铃上一晃而过。
夏与秋将那风铃摘下,含笑道:“竟然这么快么?”
他又对亓衡之,道,“你想不想看看你师尊他们在阵中的景象?”
不等亓衡之回答,夏与秋便将木桌旁一个高架上蒙着的红布掀开。
红布下是面半人多高的雕花圆镜,镜中显示了一片茫茫的风雪。
宋沉轩唇边血迹未干,半阖着眼,盘腿而坐,从眼皮的缝隙中,偷瞧对面同样盘腿而坐紧蹙眉心的人。
七情阵就是这样,呕出一口心头血,再惹动他心底最深刻的情忆。
若情动难忍,便再吐一口心头血!
每个人至多只有七口心头血好吐,若排解不了心底七情,心头血吐完便死。
但在这阵中死去,也不过经历一场梦罢了——夏与秋向来只从活物上取材料,他们不会有事。
不过,顾拥雪未必清楚。
“咳,咳——”雪花飘入鼻间,顾拥雪呛了一下,真气登时无以为继。他原本就不能动太多真气,这一下无法连贯,就再也不能渡气了。
“师尊不要勉强,这恐怕是这阵法中必经的一关。”宋沉轩软软地倒到顾拥雪的肩膀上,道,“师尊,我,我想睡一会儿。”
顾拥雪心头一凛,摇他道:“沉轩,别睡!”
宋沉轩却低喃道:“师尊,我想睡……”话音刚落,他似乎就无可抑制地陷入了昏睡之中。
云阶月地,瑶草琪花。
海外一座仙山,山水秀美,阁楼连绵精致。
空中一轮明月斜挂在夜幕中空,整个仙境都撒满了皎洁的月光。
一名白衣人就站在最高的一座阁楼上,远眺着隔海那边的凡间。
“你站在那里又有什么用呢?这里离琰浮州很远,你什么都看不见……”
顾拥雪头也不回,道:“魔界不稳,你为何还不回去复位魔君?”
“怎么,你想开了?”宋沉轩面上覆了张镂金龙纹的面具,亦是一身柔软白衣,走到他身后,去抱他的腰。
顾拥雪推开他,神情一贯地冰冷:“魂魄分离,纵是十域魔君也只能撑下百年,他那般焦躁难安,若你再不回去,你的另一半就快自毁身死了!”
宋沉轩的眸在月色下有些盈耀,还有些冰冷:“你不是觉得我和他不是同一个人么?他死,关我什么事?”
顾拥雪几乎怒了,道:“那你还顶着他的脸,让我把你当成他?!”
宋沉轩摘下镂金龙纹的面具。
他的十指修长如玉,面具后的容貌更是完美无缺。
桃花眸,薄唇,墨发。
瑰艳俊美,举世无双。
说来可笑,纵使他与亓衡之就是一个人,但他顶着亓衡之的样貌,顾拥雪也照样不会认错!
顾拥雪闭眸半晌,道:“你回去吧,我当初不让他回去,只是不想他成魔。他的性子本就无法无天,若当魔界之主,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
宋沉轩轻嘲地道:“你现在让我回去,等我与他真的变成一个人,你就只会把我们当成他了吧?”
顾拥雪冷笑一声,目光极寒!
“他能将我送给你,你能处心积虑地将我困在这海外仙岛上!尊上当年破我功体,后又分出情.欲双魂——你们动的什么心思,真以为我猜不出么?”他厉声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宽容至此,既往不咎?!”
“噗!”宋沉轩陡然睁眼,俯身在雪地里吐了一大口鲜血。
顾拥雪几乎惊骇了:“沉轩,你!”
他的小徒弟才十七岁,何至于此?!
宋沉轩眼睫毛颤抖,抓住了顾拥雪的衣襟。
“师尊,师,师尊……”
顾拥雪环着他的脊背,防止他没有力气跌落下去。
“他那么对你,你知他无‘情’后,竟还能原谅他七分——”
“我那么对你,你却将所有的事都怪到我头上。”
宋沉轩眼中似都有红意,道,“师尊,你,你为什么如此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