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嫁

作者:墨书白

秦书淮是在半夜被叫醒的。

他一贯睡眠浅,江春在门?口?一叫他,他就醒了。

“怎么了?”

秦书淮缓缓睁眼,有些疲惫,江春恭敬道:“陛下高热不退,太后娘娘将长公?主?叫入宫中,两人起了争执,如今公?主?暂封了陛下的寝宫,王爷要不要去看看?”

一听这话,秦书淮便起身来,立刻道:“去宫里。”

秦书淮动?作很快,稍作梳洗,便直接赶往了宫中,一面往宫里赶,一面道:“具体怎么回?事?”

“太医署令张谦来的消息,说是太后娘娘知道公?主?带着陛下出去玩,认为?是公?主?导致陛下高热,怀疑公?主?与其?他人有染,意图合谋夺取皇位,便当众打了公?主?一巴掌。公?主?震怒,让人锁了宫门?。”

听了江春的话,秦书淮的马快了些,好半天,终于说了一声——荒谬。

这样的事也发生过?。

当年赵芃的母亲惠妃就是一个全?心全?意将所?有心思放在儿子上的女人,她也不是不爱赵芃,在不涉及赵钰的时候,惠妃对赵芃是极好的。

早些年在冷宫的时候,惠妃还算一视同仁,等后来出了冷宫,大约是嫔妃之间的斗争让这个本来多久懦弱的女人越发敏感,她像其?他所?有嫔妃一样,将生命和未来都投注在了赵钰身上。一般还能?克制,但一到关键问题上,这个女人就会像疯了一样偏袒赵钰。

那年赵钰等赵芃回?宫受了风寒,惠妃便让赵芃跪在风雪里,歇斯底里冲着赵芃喊:“要是钰儿死了,你便同他一起死!”

那时候赵芃也不过?十三岁,她大约是从未想过?母亲会说这样的话,来了气性,就跪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他就站在她身后,给她撑着伞。

他笨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别跪了,她说气话。”

赵芃不说话,就一直跪着,他没有办法,就一直陪着。雪落在她身上,他给她擦掉。等到了晚上,她冷得瑟瑟发抖,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赵芃哆嗦着和他说:“你陪我做什么?回?去!”

他摇摇头,蹲下来,将自己?的大氅掀开,盖在她身上,转头问她:“还冷不冷?”

赵芃愣了愣,她转过?头来,诧异看着他。

秦书淮的表情一直很少,那天也是如此,平静淡泊,见她诧异瞧他,他抬眼:“你看什么?”

“你对我这么好做什么?”赵芃立刻开口?:“你不是特讨厌我吗?”

秦书淮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他是不太喜欢她,可是不知道怎么的,瞧着赵芃没羞没臊在他面前蹦跶他生气,瞧见赵芃这么被人欺负了跪着,他更生气。

十四岁时候,他是生气。

等后来赵芃成了他的妻子,夜里窝在他怀里梦呓一般问他:“书淮,要是我生的是个女孩子,你会喜欢她吗?”的时候,秦书淮再回?想起过?去,他就是愤怒加心疼了。

长大了才明白?,年少时所?有的印记都会留在生命里,像火烙一样,留下一道一道伤痕。

他恨不得回?到过?去去,将赵芃一把拽起来,挡在她面前,为?她遮风避雨。

大约是因为?赵芃的关系,他十分讨厌李淑这样的女人,听到秦芃遇着了这事,秦铭实际上是他带出去的,他自然不会推脱责任,立刻便去了。

等到了宫里,秦书淮的亲信早将寝宫围好了。秦书淮走过?去,一个太监走上前来,恭敬道:“方?才打算出去通风报信的有三个,都抓住了。

“审清楚谁的人,直接杀了。”

秦书淮冷着脸往里面走,来到寝宫门?口?,就听见里面鬼哭狼嚎的一片。

他皱了皱眉头,看向旁边大太监王勇:“这里面在做什么?”

“没开过?门?,不清楚,都是长公?主?的亲信在里面。”

王勇诚实打着,靠过?来,又小声道:“奴才方?才听了墙角,公?主?怕是对太后动?手了。”

“这事儿不能?传出去,今晚上知道事情的人都处理干净。”

秦书淮吩咐之后,就站在门?口?候着。里面听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能?隐约听见女人的叫喊声。知道里面都是秦芃的人,秦书淮也就不插手太多,在门?口?静静等着。

江春去周边看了一圈,回?来道:“大人,公?主?做得干净。里面没留外人,也没外人见着发生了什么。唯一有个太监是个高手,蹲着听了墙角,但也被暗卫擒获了。”

想了想,江春补充道:“估计是张瑛的人。”

“嗯。”秦书淮点点头,江春想了想:“大人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把柳书彦的衣服面具拿过?来。”

江春不太明白?秦书淮的意思,最近秦书淮总是在假扮柳书彦,于是柳书彦的面具他倒是随身带着,等换上了柳书彦风格的衣服后,秦书淮回?了宫门?口?,静静等着。

江春不免有些奇怪:“大人还在这里等着?”

“嗯。”

“等着做什么?”

“送她一程。”

江春有些不明白?,秦书淮听着里面人的叫喊声,目光里有些苦涩。

“当年她能?像她一样就好了。”

江春顿时噤声,不敢作答。其?实他是觉得,秦书淮对秦芃的事管得宽了些,可秦书淮却并没有意识到,那他也就不多说。

如果能?将目光从死人的身上移到活人的身上,江春觉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想了想,江春便自觉退开了去。

秦书淮在外面等着的时候,秦芃在里面给李淑用药汁擦脸。

她那一巴掌打得重了些,给李淑脸上留了痕迹,若是给人看到,免不了是个把柄,她便让人去找太医弄了消肿的药来,说是给自己?用,然后给李淑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擦脸。

李淑完全?不敢动?弹,她四个奴才就在她面前被人上刑,叫着她,哭喊着求她。

那声音太凄厉太尖锐,不难想象到底有多疼,李淑听着哭喊声和棍子落到肉上的声音,看着血从衣服上浸出来,她感觉那棍子随时会落到自己?身上一般,忍不住瑟瑟发抖。

一直以来她在宫里地?位都不高,因为?脑子不大好使,那些嫔妃们也懒得对她用什么太激烈的手段,她知道有杖毙这样的刑罚,却从未见过?。等今日真正见了,才知道刑罚的可怕。

然而那个在她面前,温柔笑着给她擦药的女儿,则更是可怕。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李淑完全?不明白?,只能?是发着抖,木然让秦芃上药,听秦芃道:“母亲,我是您的女儿,是小铭的亲姐姐,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该互相帮助扶持,我过?得不好,您和小铭也不会好。您过?的不好,我也是如此。可您得明白?,如果我不是镇国长公?主?,如果我压不住人,那别人就看不起我们三个。你以为?如今秦书淮为?什么不找您麻烦?大臣为?什么不欺负您?不是因为?您是太后,是因为?我在周旋张罗着。”

“您看看吧,”秦芃瞧了周边一眼:“这身边谁是您的人呢?您身边全?是些刁奴,如果不是我安排了人服侍您,您身边不是秦书淮的人,就是张瑛的人,还有这些欺主?的奴才,没有我,”秦芃见她脸上的伤痕几乎好了,叹了口?气,拉过?李淑的手,温和道:“您这日子,要怎么过?啊?”

李淑不敢说话,秦芃眯了眯眼:“您说是吗?”

“是!”李淑慌忙跳起来,赶忙道:“您说的是!”

“母亲,”秦芃拍了拍她的肩:“别紧张,我是您女儿,该我尊敬您,对不对?”

“对……”李淑颤抖着,捉摸着秦芃的意思,秦芃瞧了一眼白?芷:“白?芷,留几个手脚麻利的人给太后用。”

白?芷意会,从身后点了四个人的名字,秦芃拍了拍李淑的手,笑着道:“母后,这些人就是儿臣留下孝敬您的,日后千万要有主?见一些,别被这些奴才使了坏,做出些破坏你我感情的事情来。”

说着,秦芃画风一转,却是道:“您知道这宫里总有许多让人神?不知鬼不觉没了的办法,哪怕您是太后,女儿也担心啊!”

“你放心!我听话,我一定听话!”

李淑立刻保证,几乎是要哭出来。

说话间,被打的四个宫女几乎都没了气息,一个个被拖了出去,等最后一个断了气,秦芃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问了一声一直照顾着秦铭的侍女:“陛下可好了些?”

“好些了。”

这侍女是会医术的,秦芃知道秦铭病了,便一并带了过?来,那侍女道:“邪气入体,不是大事,公?主?放心,陛下明个儿就会好的。”

秦芃放下心来,瞧了瞧天色,便道:“如今晚了,我先回?梧桐宫洗漱,让人准备诏令,便说皇上身体有恙,早朝便免了。”

说完,秦芃转头一脸关心道:“母后若是担忧陛下,便在这里照看着。若是累了,便去休息。儿臣先告辞了。”

秦芃说完了,也不等李淑开口?,便带着人走了出去。

出去的时候她觉得路似乎特别长,宫门?打开那瞬间,天已?经快亮了,日头在远处山后,隐约有红光从云层中探出来。

清晨的寒意让秦芃忍不住心里颤了一下,她看着远处山河,骤然觉得,这天地?这么大,但其?实却只有她一个人。

从小到大,都是她一个人独行,她不停付出,总是告诉自己?,不要去奢望任何人的回?馈,所?以她可以平静走过?所?有黑暗漫长的道路。

可是在这个清晨寒风骤然袭来,她却突然希望有个人站在她身侧,甚至不需要言语,就这么陪她站着都好。

让她觉得,其?实她也不是一个人。

她也是会被人放在掌心关爱呵护,是会有人在她摔倒时搀扶一把,是会有人会在她疲惫的时候背着她往前走的姑娘。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软弱的情绪,只是当过?去的境遇与此刻混杂,她难免想起最黑暗的那些年。

她这一生最难以面对的情绪,大概就是她的母亲,骨子里,并不爱她。

她所?有真心付出过?的人,她以为?会疼爱自己?的人,统统不如她所?以为?那样爱她。

没有谁天生就觉得这个世界黑暗绝望,她也是在跌跌撞撞走了那么多路后,才懂得不要有任何期望这样残忍的道理。

只是那时候,那些黑暗的岁月里,十三岁跪在冰雪里折腾自己?的时候,还有一个叫秦书淮的人陪着她,将大氅搭在她肩头,问她冷不冷。

如今二?十五岁,却真的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过?去的人早已?面目全?非,甚至她自己?,也早已?不是自己?。

她呆呆站在宫门?口?,衣衫下的身子微微颤抖,再往前踏不出一步。

这时候,她突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秦芃”。

她回?过?头去,看见柳书彦站在霞光里。

他静静瞧着她,目光仿佛沾染了霞光的暖意,平静的神?情依稀有几分少年秦书淮的影子。

他带着白?玉华冠,身着湖蓝色长袍,清晨的风吹得他衣袖翻飞,朝阳在他身后一寸寸升起,他整个人沐浴在光芒之中,温暖又耀眼,占满了她所?有视线。

她的心脏因为?这个人怦然跳动?,她直觉觉得,这个人仿佛是在等待她,是来接她,是来搀扶着已?经摇摇欲坠的她,走过?这段她几乎无法走下去的道路。

她故作镇定,沙哑出口?:“柳太傅在此做什么?”

秦书淮瞧着这个姑娘仿佛是带了水汽的眼睛,想到当年赵芃用倔强冷漠埋着失望难过?的眼神?,他忍不住笑起来。

“来送公?主?回?去。”

“为?什么特意赶来送我?”

秦芃捏紧了拳头,觉得内心一片酸涩,秦书淮目光温柔下来,感觉仿佛是少年时的赵芃在问他这样的话语。

他几乎已?经分不清眼前谁是谁,也不愿分清。

于是他放缓了声音:“我想,此时此刻,公?主?大概需要一个人陪公?主?回?去。”

“若是摔倒了,”他声音里带了调笑:“还有人能?扶上一把。”

话没说完,秦芃突然就朝着秦书淮冲过?去,猛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她死死抱住他,整个人微微颤抖,秦书淮微微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他温和了眉眼,叹息出声:“公?主?,难过?便哭出来,没什么的。”

秦芃咬紧了牙关,让眼泪落在这个人的衣衫之上。

他的温暖透过?层层衣衫涌上来,终于驱走了这个清晨的寒意。秦芃从未有一刻这么清楚的认识到,她已?经不是赵芃了,她已?经重新活过?来,已?经有了新生。

她不会像赵芃一样,没有爱人,没有朋友。她有卫家当她的亲人,有秦铭当她的亲人,有一个叫着她“秦芃”的柳书彦,有很长的路,和新的人生。

柳书彦叫她秦芃,她该作为?秦芃活着,漂漂亮亮活着。她可以去喜欢一个人,这一次,她再不会遇到秦书淮那样的男人,她会找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她会站在这个国家权势的顶峰,然后见到赵钰时候,告诉赵钰——我是你的姐姐,可你信不信,并没有关系。

哪怕赵钰不信,她也会有足够灿烂美好的人生。

“柳书彦,”这一刻,秦芃突然下定了决心,她的声音打着颤:“本宫允许你,扶本宫一辈子。”

秦书淮猛地?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他怕是给柳书彦招惹了一朵霸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