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嫁

作者:墨书白

柳书彦看?着她,说话的时候,眼里没有半分杂质,所有事情仿佛都?和他没有半分干系。

所有阴暗的、纷杂的过往,统统消散在他眼里。

他仿佛是十?六岁的少年,静静看?着她。

秦芃张了张口,柳书彦突然笑了。

“别说话。”

“赵芃,”他沙哑开口:“其实吧,你?心里,并?不?是真正喜欢我。”

“我知道的。”

“我没……”

“别强求。”他握住她的手,垂下眼眸:“赵芃,你?说每一句话,你?都?放在仔细心口,你?仔细听它的声音。你?别害怕,别执着,别强求。”

“你?就听它在说什么?,就够了。”

秦芃颤抖着唇,柳书彦放开她,站起身来,卷起帘子。

光从帘子透过来,他顿住脚步,想了想,转过头来。

他的笑容在月光下带着苦涩。

“再见?,姑娘。”

说完,他跳下马车,消失在了夜色里。

秦芃抬起手,她有些茫然。

她觉得自己是喜欢柳书彦的,她也?是真心想和他过一辈子。

可是他却告诉她,这并?不?是真的。

他让她听自己的心,可是她听不?明白,也?听不?清楚。

外面传来管家的声音,他们将担架准备好?,秦芃赶紧卷起帘子,同管家一起,将秦书淮抬了进去。

秦书淮还昏迷着,他始终皱着眉头,秦芃也?来不?及多?想,看?见?大夫进来,慌张给秦书淮看?诊。

秦书淮的毒解得及时,倒也?没什么?大碍,到时白芷的箭伤了他,好?在也?没有伤及要害,大概要养上一段时间。

秦芃看?着大夫给秦书淮包扎好?伤口,这时候江春等人都?还没回来,屋里没有主事的,秦芃便搬了被子来,守着秦书淮。

她替他解了发冠,拿了热帕来,替他擦干净手脚,而后就守在他边上。

这么?多?年过去,他越发好?看?了。

少年青涩不?复,眉目都?张开来,像是天工雕琢,笔墨描绘,精致中?又带着写意流畅,说不?出半分不?好?。

她静静看?着这个人,抬手抚开他紧皱的眉头。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紧张道:“芃芃……别放手……芃芃……”

秦芃微微一愣,她想抽出手,然而这个人握得太紧,她只能呆呆看?着。

过了一会儿,她守得有些累了,便躺在床边,占了一小块地,躺着睡了过去。

等到了半夜,秦书淮发了高烧,温度灼热,烫得不?行。

他恍惚间似乎是醒了,又似乎是没醒,反反复复就是叫那个名字,听得人揪心。

秦芃就一直守着,折腾了大半夜,总算是退了烧。

秦芃倒下去睡了两个时辰,管家便来了消息,说是赵一和江春回来了。

秦芃撑着自己起身,换了衣服,到了前堂来。

到了前堂后,只见?到两个男人,白芷却是不?见?了。

“白芷呢?”

秦芃觉得有些疲惫,赵一恭敬道:“禀告公主,白芷跑了。”

“嗯。”

秦芃点点头,白芷杀人水平可能不?行,跑路却是一流。

“你?们先休息吧,赵一,”秦芃抬眼看?他:“你?留下。”

其他人都?退了下去,房间里就剩下赵一。

两人跪坐在原地,秦芃淡道:“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同我说说。”

“这些事公主比我清楚,”赵一斟酌着:“公主……”

“我有些事有点疑惑,你?从我们出燕都?开始说就是。”

赵一听了,点了点头。

“当?年我作为公主影卫,一起跟着公主去齐国。然而一路之上,却刺杀不?断。好?在公主武艺高强,倒也?没有大碍。然而出了北燕后,公主就一病不?起。”

“期初我等以为公主是水土不?服,便走走停停,后来公主便开始呕血,驸马慌了神,去求了神医莫景来治,莫景却告知驸马,公主体内中?了许多?剧毒,至少两味以上剧毒混杂。这本都?是致命的毒,然而刚好?都?在公主体内,反而以毒攻毒,让公主勉强活了下去,只是两种毒都?是要命的药,公主活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最终也?是活不?过多?久的。”

听了这话,秦芃微微一愣。

她大概明白自己为什么?总了姜家的毒,却还是好?好?活着,因为那时候她体内还有其他毒,两相制衡,这才活了下来。

可毒终究是毒,一时不?爆发,不?代表一直不?爆发。

“驸马带着公主四?处寻医问诊,因为公主身份特殊,不?敢对外张扬,就一直隐而不?发。然而公主身上中?毒太多?,大夫甚至连具体到底有什么?毒都?诊断不?出,其病症之杂难,闻所未闻。”

“驸马只能一日一日看?着公主痛苦下去,用各类名贵药材给公主续命。公主最初是觉腹痛,后来开始全身痛楚,无法动?弹,稍有触碰,便如?刀削水滚。”

秦芃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后来便是颅内、骨内疼痛,因为过于痛楚,公主几乎无法入眠,几近崩溃。那时公主性情喜怒无常,驸马却一直长伴身侧。我曾听公主与驸马争执,差点拔剑杀了驸马。”

“为何争执?”

“不?知。”

赵一摇了摇头,接着道:“后来有一日,公主召我,告知我说,日后若公主身死,我的主子便是驸马。”

秦芃点点头,赵一打量了秦芃一眼,接着道:“后来公主日益病重,我被派遣出去摘取天山雪莲为公主治病,等我回来时……”

“我已经死了。”

秦芃断然开口,抬眼看?他:“你?并?未看?见?我是如?何死的。”

“是。”

赵一神色泰然:“我也?从白芷那里听说,是驸马亲手毒杀的您。”

“你?信吗?”

“我不?信。”

赵一说得太笃定,秦芃抬手:“你?继续。”

赵一叹了口气,脸上有了怜悯:”我回来时,公主刚去,驸马想留下殿下的尸首,让他带到北燕,日后同公主合葬,可这时五殿下来了。”

“阿钰……”秦芃有些意外,赵一点了点头。

“五殿下执意带走公主的尸体,甚至与殿下起了冲突。那时候五殿下带了羽林卫上百人,为了留下公主的尸体,驸马一人战百人。只是最终不?敌,还是让五殿下抱走了公主。”

“驸马跪着求五殿下。”

赵一的声音有些飘忽,秦书淮在帘后听着,慢慢醒来。

赵一说的事,他都?记得。

那时候他刚刚年满二十?,那时候他一无所有。

赵钰带着上百精兵来,将他踩在泥土里。那天下了大雨,特别大,赵钰抱着她,一步一步上了马车。

他从泥土里爬起来,拉住赵钰的袖子。

“小钰……”他颤抖着声音:“求你?了……把她留下吧……”

他从来没求过谁,那是他唯一一次求人。

他跪在赵钰面前,沙哑着声音道:“她是我的妻子啊……”

赵钰冷眼看?着他:“别说她是你?的妻子,”说着,他一字一句咬牙道:“你?不?配!”

他说他不?配。

他知道。

他护不?住赵芃,他让她客死他乡,他没有保护好?她,是他不?配。

他给她带来灾祸,却无法保护他,是他不?配。

如?果他有权有势,她不?会死,也?不?会在死后,被人直接抢回北燕。

赵钰冰冷的眼神他一直记着,有时候午夜梦回,他还会想起当?年那个少年站在他面前,冰冷说那一句,你?不?配。

秦书淮捏紧拳头,闭上眼睛。

赵一继续说着:“五殿下带走了公主,驸马伤好?后,追上了五殿下,亲自抬着公主的棺椁下葬。安置好?了公主后,殿下一人回了齐国,独闯姜家。”

“他去姜家做什么??”秦芃皱眉。

赵一叹息出声:“他想杀姜源,拼死杀姜源。”

秦芃微微一愣。

她从没想过,秦书淮是会做这样的事的人。

然而他做了,他试了。

他一人一剑杀到姜家,然后被人敲断了腿骨,爬在姜家面前,爬在权势面前。

他没办法杀姜源。

他发现自己一个人,根本没有办法扳倒那时候的姜家。

“所以他娶了姜漪……”

秦芃喃喃出声。

赵一叹了口气:“那是无奈之举。当?年姜家势大,便是宣帝也?不?敢直面冲突,姜家想以驸马血脉正统之名起事,无论如?何都?是不?会放驸马走的。当?年柳书彦亲自来接,却也?不?敢硬来。姜家执意要结这门亲事,驸马那时候若不?应下这门婚事,怕是连性命都?难保。”

秦芃没说话。

她从来不?知道,当?年的秦书淮居然走得这样艰难。

“而后宣帝来信,希望驸马能应下婚事,尽量和姜家搞好?关系,当?宣帝的卧底,日后再图谋后事。”

秦芃静静听着,她觉得心里有些疼。

秦书淮当?年在北燕,虽然经常被欺负,却也?总有她挡着,其实是没吃过什么?实际上的大亏的。

因为有她护着,所以秦书淮在二十?岁的时候,虽然聪慧机敏,心里却总有那么?几分小小的天真。

所以他才会以为,他说自己当?个闲散王爷,别人就会放过他们。

若当?年她知道宣帝曾有那么?一封信,她立刻便会明白,她若前往齐国,这条命,必然是保不?住的。

她这么?小心翼翼护着的一个人,却在她死后经历了这样多?,被人羞辱,被人践踏,再一步一步爬上来,一个个人报复回去。

“所以我说,”赵一打量着秦芃的神色,认真道:“我信驸马,是绝不?会害公主的。”

听到这话,秦芃回了神。

她脑子里有点乱,一时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信息。

赵一的话她信,可是正是这种信任,让她觉得害怕。

她太害怕信任一个人,因为有时候,信一个人,就是给对方一把捅自己的刀。

她给过秦书淮,她记忆里,他捅过了。

哪怕如?今桩桩件件告诉她这可能是误会,可最后临死那片刻的记忆太深刻。

秦芃有些狼狈起身,她觉得不?能再想了,摆了摆手道:“我明了了,这事儿便先如?此?吧,你?也?一夜没有休息了,回去休息吧。”

赵一点点头,他也?有些累了。

“还有,”秦芃叫住他,赵一顿住步子,秦芃抿了抿唇,背对着他道:“我活过来这件事,别让他知道。”

赵一微微一愣,随后有些不?理解:“为何?”

“赵一,我终究已经不?是你?主子了。”

秦芃沙哑着声音:“我和他回不?到过去,他还执着于过去的时候,我想,一切就像过去一样,不?要变化,比较好?。”

她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一个如?此?深情的秦书淮,尤其是,她还不?了这片深情的时候。

而躺在床上的秦书淮听到这话,心上猛地一抽,他不?由?自主捏紧了拳头,克制住自己心里的难过。

她终究是不?愿意相认。

终究是觉得,过去那一段时光,该埋葬,该放弃。

秦书淮闭着眼睛,听着秦芃走进来,她靠在他边上,探了探他的额头。

然后她没说话,一直瞧着他。

过了一会儿后,他感觉有人拂过他的眉眼。

她的手指停留了片刻,最后又悄然离去。

秦书淮刻意放缓了呼吸,假装睡过去,想让她指尖多?几分停留。

然而对方收回了手,就再也?没回来。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是守得困了,便挨着床边,靠着床睡了过去。

她的确是累了,不?一会儿,呼吸声就传了过来。秦书淮慢慢张开眼睛,看?见?面前艳丽如?牡丹的眉目。

人影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他视线有些模糊,但又慢慢凝聚在一起。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已经好?多?年,都?没有这样近的距离看?过她。

她已经不?是当?年的眉眼,然而那眼角眉梢那一份天真张扬,却丝毫不?坠。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抬手点了秦芃睡穴,秦芃当?即睡死过去后,秦书淮小心翼翼将她抱到床上来,给她盖好?了被子。

而后他静静看?着她,直到言情带了黑影,他觉得眼睛酸涩,好?久后,他握着她的手,落下一个吻,在她眉宇间。

她没有反应,他忍不?住就笑了。

“芃芃,”他叫她的名字,一一扫过她的眉目,温柔了声音:“你?回来了。”

回到他的世界,回到他的身边。

他曾经放手过一次,她没走,那这辈子,就再没有第二次。

他不?会再放手,也?再也?没有人能抢走他。

他再不?是二十?岁那个任人践踏的秦书淮,这一次,他配得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