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又鸡腿啊?”
苏问昔下巴支在桌面上,看着盘子里的鸡腿唉声叹气,兴致缺缺。两臂耷拉在身子两侧,垂成无力状,整个人像抽了线绳的玩偶。
“鸡腿很好啊!老爷特意让人去街口买的!全城最好的烧鸡店!小姐你不是一向爱吃的吗?”
苏问昔翻白眼:我那是给苏老爷面子,没看出来吗?难道没有发现每次我吃的都是皮吗?真是个不敬业的丫头!鸡腿有什么好吃的?闻着是香的,吃着是木的!
看着苏问昔一脸嫌弃的样子,不是红莺儿深知小姐底细,还真以为她是心情抑郁,思虑过多以至于脾胃失和伤了胃口。
苏问昔拿食指拇指捏着鸡腿吊在眼前,十分十分不情愿的样子:“我真的真的没有胃口啊!”不能换成红烧肉、糖醋鱼吗?
“那小姐你想吃什么?”
苏问昔想了想,想到自己的“病”,有些后悔地想,为什么自己不逼着乔老头来诊断个暴饮暴食啊?那样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大吃大喝了。
摸了摸自己空空的肚子。
早上为了加强“脾胃失和”的效应,狠心推掉了送到面前的鸡蓉笋片粥。
应该狠狠吃完了再攒着力气生病嘛!
苏问昔一腔悔恨,深深叹了口气,爬在桌上的姿势更是趋向无力。
苏老爷在门口,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苏问昔。
无精打采、精神恹恹的女儿,如同去年苏问昔心血来潮在后花园种下的那棵被秋霜打过的黄瓜秧,明明前一天青翠碧绿还挂着水嫩嫩毛茸茸的小黄瓜。
苏老爷的心一下子酸了。
当然是想到了他那个过世的夫人。
如果苏问昔注定是棵结不上黄瓜的青瓜秧,只要她水灵灵地茁壮成长,他也会满心欢欣给她浇水施肥,哪怕藤蔓横生,东冲西撞。
“昔儿!”万分慈爱地摸着苏问昔的头,“你想吃什么,爹让人给你做!”
苏问昔眼一亮,几乎要向她爹雀跃欢呼的时候,想到了自己的“病”。十分敬业地抬起头来,坐起身子,大大的眼睛眨了两眨,有了水汪汪的灵秀后,将自己的嘴角两边拉伸,再拉伸,一个角度完美的故作无恙的微笑:“爹,我没有事啦!”
红莺儿:“……”你当然是没有事啦!
苏老爷看着一脸轻松,强作笑颜的女儿,心里那个酸,眼睛那个涩,嘴里那个难过。
使劲眨了两下眼,微笑着看着苏问昔:“不是一直想去静安寺玩吗?这两天好好养身体,爹回头带你去玩好不好?”
红莺儿扭过脸。于心不忍啊,于心不忍!小姐你于心何忍?
苏问昔眼睛大亮,满怀期待地用无辜大眼看着她爹:“这两天不绣花可以吗?”
“这两天……不绣也罢!”苏老爷看着女儿热切的表情压着心里的酸意。
“谢谢爹!”苏问昔欢呼一声,爬上她爹的膝盖,抱着她爹的胳膊,将头歪在她爹的胸口,“爹爹是世上最好的爹爹!”
苏老爷满心惭愧,他的女儿,是这么容易满足的孩子!
红莺儿满心羞愧,老天在上,她不是真心要帮小姐欺瞒老爷!
“昔儿想吃什么跟爹爹说说?”苏老爷拿出哄孩子的腔调轻声哄他的女儿。
苏问昔眼睛眨了眨,她想吃……
忍了忍,又跟她爹讲条件:“从寺里回来后可不可以不学绣花?”
苏老爷立刻妥协:“只要昔儿开心,绣花……”心里叹了口气,“不学也罢!”反正苏家有的是钱,请绣娘就是了。
苏问昔眉开眼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将小脑袋往她爹胸口钻,一边撒娇:“那以后都不学可以吗?”
“以后……不学也罢!”
他苏家的女儿,聪明灵慧,乖巧懂事,不会绣花,不绣嫁衣,就不能嫁个如意郎君了?笑话!
“谢谢爹爹!谢谢爹爹!”苏问昔在她爹怀里扭得像拧筋麻花糖,转眼笑得颜如娇花。
苏老爷看转眼已是欢脱喜悦的女儿……老怀甚慰。
他苏家的女儿,只要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就好,何必要逼着她去学那些下人仆妇的活计,带累得抑郁难解、心绪难舒,以至于茶食无思、病虚卧榻呢?
“昔儿,你好好养病。等你好了,爹带你和子规去山上住几天。”
想通了的苏老爷欢喜起来摸着苏问昔已在自己怀里钻得凌乱成一团的头发,窘了一窘,抬头吩咐红莺儿,“给小姐梳洗一下!”
红莺儿连忙应了一声:“是的,老爷!”
苏问昔那边想,去山上还带豆芽菜?
不过,孤身一人少人疼爱的小孩子,总得让他知道何谓人间温暖。苏老爷愿意带着就带着吧。
欢欢喜喜应了一声。
不忘跟她爹得寸进尺地讲条件:“爹爹,我的病养着好快的,咱们明天就出发好不好?”
“昔儿觉得好咱们就明天出发!”
那边苏问昔的门廊下,子规转身对身后端着一个托盘的东砚静静说道:“小姐既然没事了,咱们回去吧!”
东砚看了看手中的托盘:“可是少爷……”
子规默默的抬脚起步。东砚为难地看了一下自家小姐的房门,听着里面传出来的欢快笑声,转身去追自家少爷。
默默回到自己院子的子规,回到书桌前拿起自己的书。
他就知道,那个把上树爬墙当家常便饭的小丫头,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绣花的交待把自己憋出病来!
苏问昔起了个大早催着下人备车出行。
子规倒是一向起得早,除了换洗的几件衣服,还让东砚装了几本书。东砚趁着自家少爷不注意,用油纸包了一包吃食悄悄带着。
苏老爷在苏问昔的三催四催后,忍着困意起床洗漱,一边心有愧意地想,他本来活蹦乱跳的女儿,被他一时头热要管一管,闹了场病不说,居然给憋成这个样子!
“爹爹早安!”
苏家向来没有请安的规矩,女儿今天积极成这个样子,可想而知是什么原因。
苏老爷听见女儿莺唱一样甜脆的声音,顿时精神一振,满脸笑意……僵在脸上。
“昔儿,你一身男装是要作何?”
苏问昔看了看自己的一身男装,捏着衣摆,理所当然的样子:“要出门,当然男装方便啊!”
苏老爷头疼的样子,耐心教导:“昔儿啊,你是个姑娘家……”
“我知道啊!”苏问昔过来扯着她爹的袖子撒娇,“我在家是个乖巧的姑娘,出门是个懂事的少爷。所以,您在家有个女儿,在外有个儿子,儿女双全,多美的事情!是不是?”
苏老爷:“……”
“爹爹,要是穿姑娘的衣服,就不能玩得开心啦!好爹爹,您让我穿男装嘛!我不会淘气啦,我一定乖乖听话啦!好不啦?好不啦?好不啦……”
苏老爷当然也知道,苏问昔所谓的“乖乖听话”真得只限于“听”。
“爹爹,乔大夫都说过啦,养身之道,在动不在静。你喜欢我像那些小姐姑娘们那样坐在椅子上装雕塑吗?您喜欢我像她们那样体似弱柳,人似娇花吗?”
苏老爷一下子被戳中心坎。
他的夫人正是被家里教养得知书达礼、四体不勤,才产后不继,断了性命。
“爹爹希望你健健康康、开开心心!”
“谢谢爹爹!”苏问昔拉着她爹的衣袖往前堂跑,“那咱们完过早饭后就出发吧!”
出了门廊撞上带着东砚迎面走过来的子规,瘦小的孩子立刻恭身敛目问好:“苏伯伯早安!问昔早安!”努力让自己忽视苏问昔的一身男装。
苏老爷温和地笑,拉着子规的手:“起得这么早,是不是被昔儿吵起来的?一会儿困的话在车上补一觉。”
苏问昔一只手推一个,催着两人向前堂走。
“快走啦。等太阳出来天就热啦!”
苏府这天过分早的早餐桌上,苏问昔一扫昨日的无精打采,圆润嫩白的小脸透着无比的欣喜雀跃,不停地给她爹夹菜,一边嘴里甜甜地:“爹爹,您多吃点!吃快点啊!”
苏老爷:“……”
所以后一句才是重点吧?
只好转脸问子规:“山上凉,多带几件……”
忽然想起来,子规新做的衣服都是夏装,厚一点的衣服根本没有。
苏问昔在旁边接话:“我已经给豆……子规备了呀!”
她多的是穿小的男装好吗?
况且,好歹她曾经也是个惯常出门旅行的,带什么东西,穿什么衣服经验是非常丰富的好吧?
笑嘻嘻看子规,“都是干净的衣服哦!你先凑和穿几天,等从山上回来让人给你做新的!”
子规心里抽了抽,她是有多爱男装啊。脸上倒没有露,从善入流地道了声谢。
苏老爷温和地对子规说道:“静安寺里的主持弘光学问不错,你喜欢的话可以向他请教一二。”
子规愣了一下神,嘴里答:“是的,苏伯伯!”
心里怔忪地想,弘光么?难道就是那个弘光么?他居然是在这个静安寺吗?
苏问昔笑咪咪看着了规,说道:“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多住一段时间哦!是吧,爹爹?”
苏老爷好气又好笑地看女儿,又看子规。
一个好读书爱学习,一个厌学习贪玩耍。
他还真担心,女儿将来……
虽说两个孩子的婚姻只是权宜之计,但子规这个孩子,以他相处不多的时日观察,是个懂事内秀且有城府的孩子。他的问昔活泼跳脱,将来子规若真能照顾女儿一二,百年之后的他倒也算了了牵挂,能走得放心些。
只是将来……
苏老爷的心口疼了一下,连忙敛了心神,不让自己脸上露出些许的怅惘。
未来是个太遥远的未知数,他连几年的时光都不敢往后看。
这些年,他愿意纵着这个女儿,看她笑,看她闹,看她撒娇,实在是不知道自己给她几日欢乐,明天会是怎样的命运。
如果天意怜悯,他不求富贵,不求显达,只求他的女儿,平平安安,现世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