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悄悄把药放下便走,可钟辞一推门,里面本就没睡着的人察觉到动静,立马从床上翻身坐起,在看到钟辞走进来的那一刻飞快地站了起来。
钟辞看过去,见对面的人为了让她安心,又把那两副镣铐戴了起来,让钟辞一时失语,觉得他大概真的是傻的。
只是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冒出来,紧接着就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不要忘了这世间的恶是可以舍得下一切,甚至以纯善的形式表现出来的。
这种矛盾扎根在她心里,一次次拉扯着她的决断。
“娘娘。”夜七腹中那些话已经组织了一夜,本以为准备得足够充分,可一到嘴边,就仿佛如临天堑。
在钟辞漫不经心的视线中,夜七张了几次口,那句道歉的话还是没能说出来,仅仅是低下头,语气僵硬地对她交代:“季纨身边的人,已经查清了。”
钟辞稍有意外,握着手中的小药罐,在桌前坐下来,“说说看。”
“他本名宋涉,字子虞,是前太史令宋原的儿子,先帝在位时,曾任司天监少监。”
夜七停顿了一下,仔细斟酌过其中的分量,复又道:“十一年前的宫乱,他曾扶持太子一党,太子死后,便被一齐发配到了芜南。”
“你如何知道这些?”钟辞心中有疑。
夜七默然,避重就轻道:“很多年前,我跟他曾有过一次交集。”
“他认识你?”
夜七摇头,那时他还戴着面具,宋子虞纵使通天,也不可能知道他是谁,更何况他原本就没有什么身份,何谈什么认识。
至多是,萍水相逢,他听了钟辞不要妄杀的话,在混浊污秽的战场上留了一颗善果,却不想今日会变成这样。
钟辞细细盘算,追问:“你受命刺杀过他?”
一个短暂的停顿,“不是。”
钟辞等着他自己解释,他却在否认过后又缩回自己的老鼠洞里,重新当起了哑巴。
钟辞心思微动,脑子里跳出一个想法,“你刺杀过太子。”
夜七没有回答,短短相处过几日,钟辞却觉得自己已经十分了解他,从他的不否认中确认下来,对他的身份更生出许多猜忌。
当年皇帝废长立幼,朝中势力迅速分化,其中拥长派和拥储派斗得最凶,江湖中的人没少收人钱财卷入朝堂之事,连南亭北阁这两大组织也派了人手相互掣肘。
她能认识她的阿遇,最早也是因为皇子争斗这件事。
传言太子最终就是死在了南亭的人手里,那时阿遇失踪了许多天,为了找到他,钟辞几乎翻遍了整个京城。
太巧了吧。
刺杀过太子的人数不胜数,他或许只是其中一个寂寂无名的小人物。
本欲刨根问底的心思压下去,钟辞忽然不愿再多计较。
钟辞移步走到那张小床前,在经过他身边时,扯住他腕下的锁链,将人拉回到床沿坐下。
“伤得如何?”钟辞斜坐在他身边,垂目平声询问。
靠得太近,夜七僵直地坐着,摇了摇头,声音略哑,“无碍。”
“是么。”钟辞玉雕细琢的手伸向他的衣带,被受惊的人挡住,撩眼看过去,彼此僵持片刻,还是夜七先妥协,将手拿开了。
腹部的伤被粗略地裹了一下,这会儿已经被血洇透,钟辞将他勒紧在身上止血的布条解下来,到外面取了干净的纱布来,用细软的帕子沾着药水一点点拭净,剜了一块药膏在掌心化开,指腹沾着一点点涂在了那道一看就是出自季纨的长戟的伤口上。
药膏一直在她手中握着,又被她发暖的掌心捂化,涂在身上是一种既能纾解疼痛,又不会让人感到刺激的温凉。
夜七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只有不够顺畅的呼吸无法隐藏,暴露出人的感受。
“以后本宫问你什么,你可以不回答,”钟辞帮他上着药,轻声道:“但不能骗我。”
夜七看着她垂下来的眼睫,嗯了一声。
纱布从腰间绕过的时候,钟辞靠近,像极了一次若即若离的拥抱。
她身上的熏香气弥散在鼻尖,夜七屏息,偷眼看着她,一直到钟辞包扎完,在被发现窥视之前,匆忙挪开了视线,把敞着的上衣拢了起来。
“多谢娘娘。”他努力让声音平和,说出口还是觉出了紧绷。
钟辞轻笑一声,“你这哑巴……”
话未说完,又是一声笑。
她从前也喜欢笑,一双眼睛明媚盖过骄阳,有一点小心事也藏不过他的视线。
可现在夜七看着她,听到她的笑,却觉得有一层雾遮浮在她身上,让他不知缘由。
“宫中敢这样直视本宫的,屈指可数。”抓到他失神的目光,钟辞轻轻一倚,靠在身后的床柱上,“若非本宫不喜残缺,必要挖了你这双眼扔去喂地牢里的恶犬。”
夜七一怔,慌忙低头,钟辞却又扬唇笑道:“不过说来也怪,本宫瞧你面善,心中倒愿意多看几眼,你方才一低头,活似个富贵人家受了委屈的面首小君,反而有些招人讨厌了。”
“……”
夜七有点懵,抬头也不是,低头也不是,一时间脖子都僵硬起来。
钟辞瞧他有趣,还想再欺负一会儿,一句话还未说出口,这时灵槐从外面进来,在暖阁外悄声道:“娘娘,陛下来了。”
小皇帝上一次主动来找她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此次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谁,钟辞刚好起来的心情又被恶心了一把。
略一思忖,她解下外衣随手丢在身后的床上,将那罐没用完的药膏也留在了那里,道:“药放在这里,记得自己更换,省得背地里说本宫对你不好。”
夜七没有回应,钟辞在离开前侧目看了他一眼,注意到他总是温驯的目光在这一刻变得冰冷,那双垂在身侧的手紧握,青筋虬结。
她从他的视线里离开,被一扇厚重的门隔成两个完全再无任何连接的世界。
夜色寒凉,秋风彻骨。
赵元青在门外候了许久,钟辞才姗姗出现,站在殿门口,并未邀他入内。
“陛下深夜来此,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她一身素衣站在那里,一副睡梦中刚被惊醒的模样,单薄的身形被风一吹,如柳絮凋零,似落叶飘摇。
赵元青忽然说不出话,见她困倦中肩膀微颤,连忙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努力靠近盖在了她的身上,“外面天寒,辞姐姐,我们可以进去说吗?”
这两年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可那件大氅裹在钟辞身上,赵元青忽地发现自己的脊背并不宽阔,而身量也不够高大,他觉得足够暖和可以蔽体的衣服,对眼前柔软的钟辞而言甚至短了一截,并不足以给她庇护。
一股羞愧油然而生,钟辞看着他,眸光清澈得更是让他心虚。
“陛下圣体要紧,臣妾又算得了什么,这衣服还是陛下自己披着吧。”钟辞将大氅递还给他,赵元青接过来,拿在手里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