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花事记

作者:玉胡芦

日头打照着?乾清宫旁的一排汉白玉栏,看上去尤为?的光洁明亮。人?坐在下方的昭仁殿里仰着?头,看多了眼?睛便开始疲倦犯困。

不到三个?月的肚子其实是看不出来的,然而肌肤上的色泽却微微有了些变化。昨儿楚昂过来,锦秀都没敢解衣服侍,因知他是个?心?思细敏且易疑心?的人?。好在楚昂彻夜伏案,等到上榻时她业已睡得昏沉,不知他几时才卧在了身旁。

这宫中的女人?平素大多都雨露干涸,难能怀上一回龙嗣便总要拿乔起来,往日里不受重视的,这时候稍稍孕吐一下都要在内廷里整一出风声。皇帝这时候也一定对你顶顶好耐心?,听闻哪不好了总要耐烦地过来瞧一瞧。比如哪个?奴才在哪个?宫里一说:“方才得春殿里陈选侍又呕酸了,瞧着?张院判刚提着?药箱子过去。”——别人?传一句,你自己虽听不见脸上也都长了光。

可她的一切却都像在做贼一样,于隐蔽中静悄悄地藏着?。分明在她的心?里,是把自己和楚昂的这颗结晶看得异常贵重。它不应被掩,它应比她们的都要娇不可言,应得着?它那至尊无上之?父皇的荣宠。

似是生命中忽然有了空旷而真实的寄托,竟让她江锦秀在这座荣华已握的深宫里,头一回生出了一许孤独感。

但她不愿正视这种?感觉,便眨了眨眼?睛把视线收回来。

蓝绿描花的廊檐下,陆梨正端腰挺姿地站在朱漆红柱旁。微风轻拂着?她鬓角的碎发,那脸庞儿白皙柔媚,一双远眺的眸瞳乌亮,安详得像与这一幕宫廷背景浑然天成。

是长得与从前那个?女人?异常相?似的,然而却又比她更?添绝丽。微微上翘的唇儿带着?点?俏皮与倔强,叫人?看了既爱怜又忍不住想要染指,应是个?天生惹男人?动情的尤物。

锦秀倒是不怀疑这是从前的小麟子,因朴玉儿确实生下了一个?男婴。被万禧吊死在屋梁上的那个?夜里,那孩子被弃在了冷砖地上,不定就被老太监捡去救活了。她这些日子倒是在怀疑朴玉儿后面?又接着?生了个?女婴,只是现下尚还找不到当年的那个?沈嬷嬷。

“呼~~”

檐下清风慢慢,把陆梨樱粉的衫子拂来拂去,人?面?也像被拂出了朦胧。像有个?重影儿贴着?她站定了似的,忽而隔着?她回头望过来。然后陆梨那乌亮净透的眼?睛里,便溢上了未了的情-痴与不甘和凄苦。听见她开口说:“江锦秀,你便是变成了康妃你也是江锦秀~”淡淡的女人?嗓声,柔柔慢慢的飘散回音。

又或是变回那最初的十四?模样,也站在凄寂的青砖红柱下,声音里带着?高丽女人?特有的娇敛,用尚且蹩脚的汉话拘谨道?:“今后我?们就是一道?院子的姊妹了,我?是隔着?江过来的,姐姐叫我?朴玉儿。”

锦秀没来由的有些惶怕,忽而蓦地扯回神来,便对陆梨笑着?道?:“你叫梨子?本?宫听讨梅说你是浙江湖州上来的,怎听你口音却似咱这皇城根下的京片儿,恁的纯正?”

陆梨一直都知道?锦秀在看自己,到底小的时候见过她不少面?,现下虽然长开了,依旧余留不少痕迹。便小心?应道?:“回娘娘,话说来长了,奴婢祖籍原在江西吉安,九岁上和爹娘大伯出外讨生计,先在河北地界呆了不少年,后走南闯北的把口音杂了。前二年爹娘在湖州长兴乡下置办了两片薄田,这便在那头安了家。”

她故意略过山东不提,因着?那对夫妇亦不曾去过山东。

那陆姓夫妇原也是没家底的本?分人?,置地的银子用的是陆梨买身份的三百两。老朱伯病得厉害时,十二岁的陆梨又要煎药又要照顾起居,劈柴烧火,时感吃力,十七岁的陆展鹏便多有过来帮忙。夫妇倆那时想着?把陆梨收为?儿媳妇,便是买了地将来也是留给儿子展鹏和她的,平素对她也如亲闺女般和善。

……走南闯北的,从京城外捡个?丫头也说得过去。锦秀默默听着?,因记起戚世?忠说的那个?案子,便接过话茬道?:“浙江乃鱼米富庶之?乡,那里的地价可不便宜,能置得起地也算是小康之?家了。对了,你方才说的可是湖州长兴么?”

陆梨并不知何意,只答她:“是。”

锦秀便记在了心?里,看陆梨手上拎一个?红木雕花彩绘的食盒子,又佯作一脸亲和:“手上拿的是什么?瞧着?挺机灵的,打开来我?瞧瞧。”

正中陆梨之?意,陆梨连忙恭顺屈膝:“是奴婢做的糕点?盒子,一共做了两份,一份方才路上给了小九爷,另一份独留给娘娘。”

说着?便把红木八角盖儿打开。只见里头零零种?种?的水果糕儿、花朵糕儿,有晶莹的,有剔透的,有粉糯的,切成拇指大的棱角型,捏成蒜瓣儿玲珑的葫芦型,才启开盖儿便扑面?一股馨香四?溢,可见是很用了一番功夫。但又不像是刻意的溜须拍马,因为?里头还有两三样是锦秀不太喜欢吃的,又证明了她的安分。

锦秀一贯厌恶宫婢子心?眼?太多,一门心?的揣摩巴结主子的喜好,钻营着?往上爬。这便不禁打量了陆梨一眼?。陆梨只是任由她看着?,眼?睛里是恭敬与空静,宛如一个?在紫禁城里无有故事的新人?。

锦秀便猜楚邹这阵子的突然改变大抵就是因着?这丫头了。他这些年在废宫里的一举一动她原都是打听着?的,从前宠惯那小太监就是因着?一口食儿,后来那小太监被他间接害死了,他心?中从来就没断过自责。如今来了个?样貌相?似的丫头,厨艺亦是这般好,只怕暗地里心?境便得到了平复罢。

这丫头淑巧能干,现下竟还帮他讨好起了小九。呵,倒叫他平白得去了便宜。看来要像个?法子,怎样把这两个?一道?从跟前去了才好。

她是想不到素来与人?防患的小九竟然会接陆梨糕点?盒子的,当下便意味深长道?:“你倒是对主子们各个?用心?,前头给贵妃煮了粥,今儿又给本?宫和九儿送糕点?,得脸卖乖的好事儿都叫你沾尽了。”

阖宫明面?上不提,私下里都知道?贵妃与康妃的不合,晓得康妃撬了贵妃的墙角上了皇帝的床,从前可是贵妃宫里的一个?管事奴婢。

陆梨最是深谙后宫一套,便捧着?她说:“奴婢打小就爱伺弄厨灶,御花园里得蒙娘娘皇上福荫考上差事,这是娘娘对奴婢天大的恩典。奴婢在宫里惯听人?说娘娘为?人?慈祥,对中宫的两位殿下更?是形同己出、费心?照拂,能给娘娘这样的主子做食儿,本?当是奴婢的光荣。”

她一席话说得含糊,但也透露出把自己和中宫比较的意思了。锦秀听着?是舒坦的,前阵子倦懒厌食,近日却是隔一日比一日的馋起来。便不自觉抚了下腰肢,掂起一枚枣花糕道?:“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乱说话。皇后娘娘亲善仁和,说到她当年的宫廷气度,本?宫在她面?前提鞋都是谦卑,只能说是尽力效仿罢。你在四?爷那里还好么?”

那涂着?艳红口脂的唇瓣轻启,细牙把糕点?一咬,含下。陆梨便暗暗关?注着?她的动作,应道?:“殿下素日板着?脸,奴婢给送食儿过去,也不晓得他是满意不满意,时而得不到答复,只能呆愣着?戳脚子。但奴婢会尽心?,伺候好了殿下还等着?回差事上呐。”

还当真是个?只知道?做饭的丫头,锦秀总算快意了些,道?:“他是这样的脾气,你但且干着?自己的差事就好。”

那第一口才吞下去,却兀地有些顿住,看到枣花糕里竟夹杂着?红花的碎末,那咬下来的便不知该吐出来还是继续。

忽而看见露台上楚邹从乾清宫里走出来,便指着?道?:“瞧人?也出来了,本?宫也倦了,你就先退下吧。”

“是。”陆梨忙躬身退下,打拐弯处回头一看,便看到锦秀把那糕点?用帕子包了从嘴里吐出来。她分明爱吃新鲜与酸甜,却避着?红花甲鱼一类滑胎的食儿,陆梨便笃定她果然怀孕了。但她怀孕了却不说,宁看着?这些天孙凡真和李兰兰两个?美人?在后宫里沾尽风头,这不符合她一贯的作风,她便猜她这个?孩子原是不该怀的。

夜里给楚邹送膳时,陆梨便把这事儿告诉了楚邹。

交亥时分的紫禁城西北角静悄悄的,楚邹端坐在陈旧的花梨木桌案旁。那桌面?上案卷堆砌如山,是他叫杨俭从吏部弄来的织造上一溜儿下去的官员履历。回顾四?年前那个?秋天,打从九弟的突然被马踢伤起,紧接着?便是织造上两个?官员的屈死,再就是小碧伢的突然失踪。他猜着?这之?间怕不是皆有关?系。如此一想,清宽的肩脊不自觉便寒了一寒,若是连小九的伤亦是阴谋,想来戚世?忠在朝堂上下的攀枝错节怕是已十分庞大,否则又如何付出恁大代价拉自己下马。

深夜昏黄的烛火幽朦,那十八岁的英俊面?庞上不禁眉宇深凝,又浮现出一抹久违的韧与毅。

眼?看小榛子把沐浴的汤水提进来,便在纸上写下几个?官员的名字,夹进了明日将要送出的书缝里。抬眉应道?:“自她从父皇手中接过小九起,便注定了她今生只能是小九的教养妃嫔。这个?孩子,爷要叫她自个?儿给自己了断!”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这两个晚上实在太困了,感觉有点粗糙,明天白天我再仔细回头看看哦,掩面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