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琔遇见桃生,并不是在红门里,而是在葵子江边。
那时,正值春回大地,残霞夕照,章琔孤身一人来到葵子江畔,坐在一地春芽里,双手托腮,望着江水发呆。
一名怀抱焦尾琴的白衣少年路过江畔,看到一名少女盯着江面出神,少年于是徐行至她身后,往琴弦上勾了一指。
琴音一响,章琔瞬间回神,扭头一看,身后竟站着一名面容姣好的少年郎。
章琔直勾勾地盯着少年,一言不发。
那时的章琔,面庞上还有两分稚气,脸也较现在更圆,煞是可爱。
少年弯下腰,笑眯眯地问她:“小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章琔倏地站起,抓住少年的衣袂,霸气十足:“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长的这般俊俏,我要你当我的夫君。”
“我叫桃生,在红门里。”
从那时起,章琔便知尺雪城有个红门里,而那个名叫桃生的好看少年,是红门里的人。
也是自遇到章琔后,桃生便不再接客,因为章琔花银子同秦妈妈买了桃生十年光阴。
章琔不止一次地跟桃生表明心意,但每次都被桃生以一个玩笑话揭过去。
而这次,章琔全然不给他逃避的机会,只给他选择。
但是,桃生仍然选择将自己困在红门里。
章琔黯然神伤地离开了迎佳阁,走到外面时,却迎头撞见从对面千娇楼里出来的易拾。
易拾见章琔似乎脸色不佳,便起了逗弄心思,大声问道:“章大小姐也来红门里寻乐子?”
“你最好离我远点,我不想看到你。”章琔说完就要走,谁知易拾却突然蹿到她前面,展臂将她拦下,“小爷我也不想看到你,过来就是跟你说一声,咱俩的婚约,不作数。小爷我是不会娶你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章琔没好气地道:“我感谢你祖宗十八代,千万别娶我。”
易拾摸摸鼻子,笑嘻嘻地道:“好说好说。”又看一眼章琔背后迎佳阁的牌匾,立时了然,“章大小姐是去找那个什么桃生公子了?瞧你一脸不高兴,是没被伺候妥帖?”
章琔一听这话便来了火气,一脚踢在易拾腿上,“多管闲事。”
易拾猝不及防地挨了一脚,不仅未恼,反倒更生兴头,“小爷我前几日去找了那个桃生公子,亲眼一见,也不过如此。论样貌,跟小爷比,他差了好大一截,章大小姐的眼光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你闲着无事可做了是吧?”一声怒问后,章琔赶苍蝇似地冲易拾连连挥手,“赶紧走开,别来烦我。”
“本小爷今天高兴,不跟你一般计较,谁让本小爷命里带景星呢。”易拾一脸贱相,洋洋自得地道。
此话却让章琔刹那冷静下来,嘴挑一笑,慢声慢气地威胁道:“你要再继续嘚瑟,本小姐现在就嫁给你,让你给本小姐冲喜。”
易拾乜斜着眼,十足不屑,“你少做梦,谁要娶你?”
章琔伸手朝前一指,冷不丁破口震吼:“那就立马给本小姐滚开。”
“恼羞成怒。”易拾禁不住仰天大笑,踩着厚雪,阔步走开。
章琔颓然地走在雪地上,行出红门里时,不禁回头一望,高高的坊门上,一面朱红色的牌匾鲜艳夺目,“红门里”三个泥金大字似初春明媚的阳光一样,映在章琔的眸中。
三年前,年方十五的章琔第一次进入红门里,是为了找桃生。
而彼时她并未料想,这个名叫桃生的少年,会在她随后的三年时光里,成为她最亲近的朋友,也成为她的心尖人。
十一这日,巳时,两顶黑油轿停在章家的大门口,后面跟着十二只四人合抬的绑花大箱子。
易拾坐在后面的轿子里,迟迟不肯出来,直到易金从自己乘坐的轿里拿出戒尺,朝易拾身上连抽数下,方将其逼出。
易金将戒尺随手甩给冬去,并严厉叮嘱易拾:“老子今天带你来章家是为了给你提亲,你别不知好歹。”
易拾将脖子一梗,质问道:“这门亲事是谁定的?还不是爷爷您。您当初决定此事的时候,有没有问过孙儿的意见?怎么现在说着好像是为了孙儿好。那孙儿不乐意,您能退婚吗?”
“老子当时问过你,你说愿意。”
易拾狐疑道:“您怎么问的?”
“老子当时拿着昭昭的画像问你喜不喜欢,你可是点头了。”易金一壁说,一壁煞有介事地用手比划。
对于易金的说法,易拾是大为震惊,“那时孙儿才两岁,就算点了头,可那又能说明什么?”
易金用眼角睨视易拾,泰然道:“说明你打小就喜欢人家。”
易拾只觉哭笑不得,“您这分明是强词夺理,给一个两岁小孩设圈套,您就不觉得羞愧吗?”
“老子不羞愧,老子快乐的很。”易金将易拾的耳朵一揪,就把人往门里拖,“小兔崽子,你少跟老子废话,今日提亲,五日后成亲。”
“耳朵耳朵。”易拾疼得龇牙咧嘴。
易金终于松开手,又恐吓道:“臭小子,你今天最好别给老子出纰漏,否则老子打断你的腿。”
易拾皱眉蹙眼地揉着耳朵,“您可只有我这一个孙子,要是不想老易家断后,您最好是对我好点。”
易金一拳捶在易拾的脑袋上,“老子想扒了你的皮。”
爷孙二人一路吵吵闹闹地进入章宅。
而此刻,客堂里,空气中也飘浮着淡淡的□□味。
“爷爷,孙儿不嫁,孙儿不喜欢他。”
章琔一大早便被章仁叫来客堂里坐着,无论章仁如何劝说,章琔始终无动于衷,她心在不在此。
“你做不得主张。”久劝无用,章仁口气也逐渐不好。
章琔愁眉苦脸地望着上座的章仁,“为什么一定要逼孙儿?”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谁?是为我自己吗?”章仁又和缓语气,再次苦劝:“易拾虽说不是什么端人正士,但好歹家世清白。你嫁过去之后,多操持些,日子如何会过不去?”
章琔怨声怨气地道:“爷爷头先可不是这么说的。”
“头先那是不想你也学得这样。”章仁的嗓音又猛地拔高,“章家的家业日后是要交到你的手里,不是他。祖祖辈辈积累的家底,绝不能在你手里毁了。”
章琔是独孙女,于此事上确实无话争说。
易金领着易拾进到客堂时,章琔正在生闷气,也不起身招呼,看得章仁颇有些头疼,忙叫她:“昭昭,还不快见过易爷爷。”
易金大开笑口,声音朗朗:“章兄不必跟小弟客气,咱们日后就是一家人,昭昭就是我易金的孙媳妇,我们易家一定会好好对昭昭。”随后吩咐身后抬箱子的一众仆从,“把东西都抬进来。”
十二只箱子,分成两列,摆放得整整齐齐,全堆在客堂的中央。
章仁热落地将易金迎到上座后,又招呼易拾落座。
坐下后,易府的管事将一只红漆拜匣呈给易金,易金接过后又递给章仁,“劳章兄点数。”
二老正在寒暄时,章琔蓦地站起,朝易金拱手作揖,“晚辈斗胆请易爷爷将聘礼全部抬回去,因为,”顿了顿,章琔直起身子,“晚辈要退婚。”
此话一出,章仁勃然变色,“章琔。”“蹭”地从椅子上站起,头一次直呼章琔的大名,气得面红耳赤,“你在说什么?”
“好好好。”易拾抚掌而笑,“爷爷,看到没,是人家不肯嫁给孙儿,可不是孙儿不肯娶啊。人家都要退婚了,咱们还待在这里做什么,依孙儿看,咱们还是抬着东西回府吧。”
“你给我闭嘴。”易金一声吼去。
章仁现在的面色十分难看,先是对易金告了声罪,随后当着众人的面,斩钉截铁地道:“这聘礼,我章家接了。”
“爷爷。”章琔急得大喊,“孙儿死也不嫁。”
章仁未理会章琔,而是同易金说:“就按照易贤弟选定的吉日完婚。”
易金痛快拍桌,“好,十六那日,便是章易两家结二姓之好时。”
章仁又朝易金拱手致歉,“今日章某府中还有事,便不招待易贤弟和贤孙了,望二位见谅,章某改日再同易贤弟举杯痛饮。”
易金也揖手还礼,“章兄别跟小弟客气,既章兄府里还有事,那小弟便不再继续叨扰,改日再登门拜会。”
易家爷孙走后,章仁立刻将章琔叫到了祠堂,喝道:“跪下。”
章琔双膝一弯,乖顺地跪在地上,盯着台子上双亲的牌位,一动不动。
章仁指着牌位台,气得胡须颤抖,“如果你敢拒婚,你下一次跪的就是我的牌位。”
“爷爷。”章琔心里顿时惶惶不安。
章仁辞严色厉地道:“你给我好好在这里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爷爷,爷爷……”章琔不停地在后面呼唤,又跟着章仁的脚步急急膝行至门槛处,却见章仁头也不回,一径行出祠堂,态度十分坚决。
章琔心慌意乱地坐在腿上,两只手互相揉搓,在祠堂门口呆怔半晌,脑袋里一直回响着爷爷方才那句话,并不像是在同她开玩笑,若是真的把爷爷逼急了,他会不会……
章琔甚至不敢去想,她只有爷爷一个亲人,如果爷爷没了,她将如何活下去。
等章仁走后,一直悄悄跟在爷孙二人身后的春来连跑带颠地跨进祠堂,面朝章琔跪下,“小姐,老太爷这回是动了真格,小姐你就……”
不及春来说完,章琔出声将她打断:“春来你先出去,让我好好静一静。”
“是,小姐。”春来于是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去。
一直跪到日暮时分,章琔终于想出一个权宜之计。
她当即起身,却因双腿酸麻,又歪倒回去,足足在地上舒缓了半刻功夫方艰难站立,而后一瘸一拐地走出祠堂。
章琔在书房里找到了爷爷,不等章仁询问,她率先开口:“爷爷,我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