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那日的生辰筵,城中人只知章琔和易拾没有用膳,更且一前一后地离开了红喜楼。
至于其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人们并不知情。
紧接着两日后,易家爷孙带着十二口绑花大箱子打葵花桥上过时,立刻引得过路之人纷纷侧目,皆在猜想是哪家姑娘如此倒霉,竟被易家的花花太岁相中。
直到轿子停在章宅门口时,尺雪城上空犹如打了一道晴天霹雳,满城震惊。
短短半日功夫,城中老少无人不晓易家上章家提亲之事。
常为二人光顾的红门里更是如一瓢冷水浇了热油,瞬间炸锅。
迎佳阁中,桃生也从绿水口中听闻此事。
“桃生哥哥,你明明是喜欢琔姐姐的,为何要拒绝她呢?琔姐姐待你这般好,她是当真喜欢你的。”绿水不解地问。
桃生坐在琴台前,葱白的手指轻柔地抚过琴弦,声音低沉:“我配不上她。”
“琔姐姐都不在乎。”绿水微拧双眉,辞气间颇有些怒其不争。
看着绿水稚气未脱的脸颊,桃生勉力微笑,“你还小,尚不懂情爱事。”
“我懂。”绿水脖子一挺,“若要是我,我自当娶了琔姐姐,这辈子只爱她一人,就算我今夜就死了,我也爱她到今夜,绝不教她难过。”
一连串的话说完后,绿水忽又软了语气,像过来人那般对桃生说:“桃生哥哥,是你不懂。”
听完绿水的话,桃生抚在琴弦上的手登时一抖,眼睛倏尔清亮,像是一盏忽然飘入漆黑夜空里的天灯,激声道:“绿水。”
绿水看了一眼窗外,大雪已停,夕晖正照绿窗边,立即鼓励桃生:“桃生哥哥,若我是你,我现在就去找琔姐姐,告诉她,我也爱她,想和她一生一世都在一起,永不分离。”
此话似有魔咒,桃生当即站起,一道疾风似的,拔腿冲了出去。
“桃生哥哥,披风,把披风拿着……”
绿水焦急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但桃生未回头,他不顾一切地冲出迎佳阁,冲出红门里,脑海里闪现的都是章琔的身影,耳边回荡的都是章琔的声音。
这一刹那,桃生心里的围墙轰然坍塌,他踩着满世界的断壁残垣,向着前方早已亮起的灯塔狂奔而去。
一盏茶功夫后,桃生终于来到章宅外面。
夜幕初垂,章宅门口的大红灯笼已经亮起,一名守门老头将手揣在袖中,在门外来回跺脚。
桃生快步行上前,先朝老头打了一恭,而后方道:“有请老伯带小生去找章小姐。”
老头的眼光在桃生脸上快速一扫,见是个生人,遂道:“你来的不巧,小姐和老太爷现在正忙着筹备亲事,没空见你。”
冰天雪地里,桃生如被凉水浇身,遍体发冷,睖睁着眼睛盯住老头,“章小姐,要……成亲了?”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好似用上了全部力气。
“那可不。”老头笑容满面,似也不觉得冷了,两只手从袖中抽出,兴高采烈地同桃生道:“小姐成亲是咱们章家的大喜事,姑爷就是城西易家的公子,跟咱们小姐是正正儿的门当户对。”
桃生周身血液都仿佛被这盈天的寒气冻凝成冰,只见方还神采奕奕的一个人,眨眼却丧了生气。
他失魂落魄地转身,冷不防一脚踩空,竟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老头见状忙不迭跑下台阶,伸手欲扶,桃生却将老头的手缓缓推开。
桃生单薄的身子如同一片风中枯叶,他瑟瑟站起,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老头在后面喊道:“年轻人,你是谁啊?是小姐的朋友吗?”
桃生似未听见老头的话,一步拖一步地踩着厚雪,不敢回头。
寒风如刀子刮过桃生的脸庞,他心里忍不住地发疼。
直到这一刻,桃生才恍然明白,原来在他的生命里,章琔早已超越一切,甚至凌驾于自己的性命之上。
章琔是他的救赎者,是治疗他卑微沉沦的药,是始终照耀他人生的一道天光。
桃生回到迎佳阁时,已过二更天。
在他迟迟未归的时间里,绿水一直坐卧不宁,连招呼客人都提不起劲,眼下见他一身风雪而归,即刻迎上去,满目期待地看着他,问道:“桃生哥哥,跟琔姐姐说了吗?”
桃生摇头未语,绿水也不着急详问,而是先把他扶回房中,待将桃生安顿在暖炉旁后,方与之围炉而谈:“桃生哥哥,你现在可以说了。”
说话间,绿水给桃生递去一盏刚泡的热茶。
桃生接过茶盏后,只是用手捧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炉肚子里烧得炽盛的火焰,一言不发,活似个没有魂魄的木雕人。
“桃生哥哥?”绿水轻声唤他。
桃生终于回神,目光冉冉移到绿水担忧的眼眉间,凝视须臾,温眸渐湿,像是隔着一层化不开的水雾,人影朦胧。
俄而,桃生眼里滑出两滴清泪,眨眼落到杯中,溅起水花。
一见桃生此态,绿水霎时心急如焚,整个人不由自主地绷紧,“桃生哥哥,发生什么事了?你快说啊,你急死我了。”
“她不要我了。”桃生泪眼婆娑地看着绿水,一霎间,如高山大雪崩落,泣不可仰,“绿水,她把我丢掉了。”
“桃生哥哥。”绿水一把抱住桃生,哭成泪人一般。
十六这日,一大早,尺雪城的无事之人便争相跑上街头,只为亲眼目睹章、易两家这场被闹得沸沸扬扬的亲事。
卯正,章琔便被一对丫鬟婆子伺候着起床盥洗。
嫁衣裳、红盖头是章仁早暗里着人备好的,其他一应物事,都是章仁收到易家的拜匣之后让人紧着置办的,均是现成可买到之物,所以倒也不算仓促。
辰时,易家的迎亲队伍燃鞭出发。
易拾头戴雁翎帽,身着朱红喜服,骑一匹额顶红绸花的枣色大马走在前头,后面紧跟着八人大轿及三十余名随从。
走在大马左边的冬去仰头望了易拾一眼,见他神情怏怏,忙小声提醒:“公子,临走时老太爷特意交待了,让公子你要给笑脸。”
易拾声色平平地道:“笑不出来。”
冬去犹豫片刻,壮着胆子道:“老太爷说了,你今日要是不笑,他明儿就抹脖子,到时候让你想笑也笑不出。”
易拾气得一把捏紧缰绳,抱怨不迭:“这老头就知道威胁我,前几日从章家回去后说自己要挂白绫,今日又要抹脖子,让我上赶着去给人冲喜。”
冬去苦口劝道:“公子你就依老太爷的话吧,到底是你结亲的大事,好歹露个笑脸,装一装也总好过现在这般。若是传回去了,老太爷万一一气之下真的抹了脖子。”
“我是上辈子欠了那老头的,这辈子才叫他给我摊上这一档子事。”易拾又发了两句牢骚,话一说完,嘴角忽地上扬,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来。
冬去只瞥了一眼,但见他整张脸都造作无比,忙别开头,实在无欲再看。
辰正三刻,迎亲队伍欢天喜地地出现在章宅的正门外。
依礼节,易拾未下马,而是在马背上同章仁抱手作揖,并改口称他一声:“爷爷。”
章仁笑呵呵地看着易拾,只简短地说了句:“好好待昭昭。”
易拾心底虽万分不愿,但顾念老人家颜面,最终还是颔首应承:“孙婿记住了。”
春来扶着章琔款款跨出府门,又小心翼翼地引上花轿。
章宅上下都簇拥在门口,看着面带微笑的易拾将小姐接走,耳边听着锣鼓声、鞭炮声渐行渐远。
拜过堂后,章琔便被送进洞房,而易拾则在前院招呼宾客。
洞房里,待易宅的婢子都出去后,章琔立即掀起红盖头,长长地吁了口气。
春来刚把门关上,回头一看,不由惊道:“小姐怎么自己把盖头揭了?”
章琔嘴角一歪,又十分麻利地将凤冠卸下,当她除去霞帔时,里面穿的竟是一身常服。
此举将春来看得是目瞪口呆,“小姐,你这是……”
章琔坐在床沿,双掌撑膝,“春来,你是本小姐的心腹,你知道该怎么做罢?”
“可是小姐,今日跟往常不一样,若是让老太爷知道了,奴婢一准要吃不了兜着走。”春来索性蹲在章琔跟前,苦苦哀求:“奴婢的好小姐,您就是有天大的气,也等今日过了再发啊。奴婢求您了,您行行好。”
章琔竖起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唇,笃定道:“只要你不说,爷爷就不会知道。”
春来惶惶道:“可要是被其他人知道后把事情闹大了……”
章琔指着门口,“这是洞房,今日有哪个闲人会进?”
不觉然间,春来已将两手握拳,不住地互相磕碰,忧心忡忡地道:“万一姑爷来了,看到小姐人不在房中,教奴婢怎么跟他解释?”
“你先起来。”章琔用一只手将春来往上一抬,“你不必解释,他也不会问。”
春来起身后,又开始在章琔面前来回踱步,“奴婢听说姑爷脾性不好,奴婢手无缚鸡之力,万一姑爷将气撒在奴婢身上……”
越想越怕,春来扑地一下跪在地上,死死抱住章琔的腿,“等小姐回来,奴婢可就凉透了啊。”
章琔一壁掰开春来,一壁斥道:“你不会找个地方藏起来?跟着本小姐这么多年,怎么一点也没见长进。”
一席话令春来有如醍醐灌顶,庚即松开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住地往四下里看,目光最终停在床底,破颜一指,“奴婢就藏这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