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自己……”
“回去”二字尚在口中,章琔忽思及爷爷昨日所言,立时止口,跟着挪腿下榻,对春来道:“梳洗吧。”
拾掇完毕后,章琔坐在镜匣前,眼睛盯着春来给自己别的赤金嵌玉簪,左看右瞧,总觉不甚喜欢。
春来望着镜子里,章琔眉头微皱,目光一直在簪子上打转,不明其意,遂问:“小姐怎么了?”
章琔手摸金簪,轻“啧”一声,“不好看。”
春来讶异道:“小姐先前还讲这簪子好看来着。”
章琔随手拔下金簪,“去拿桃花簪来。”
桃花簪是章琔最宝贝的簪子,不戴之时都是被单独用紫檀盒收着放在柜中,只因此簪是桃生赠送,所以她格外珍惜。
春来取来桃花簪后,替章琔别入发髻,笑道:“桃花簪虽不贵重,却最得小姐珍爱。”
章琔面露浅笑,恰似一朵含苞桃花,“谁讲桃花簪不贵重了?本小姐的心头物,自当是无价之宝。”
春来见章琔心情大好,便也顺其言道:“与小姐的雪肤花貌甚是得称。”
这一听,章琔欢心更甚,在镜中横看侧看,只觉益发喜爱,不由得思起桃生赠簪那日,正值春意融融桃花开时,他站在一株盛放的桃花树下,夭夭灼灼,满眼温柔。
章琔端身坐在镜前,望着镜中的桃花簪,莞尔一笑,“也只有这般好物才配得本小姐喜欢。”
舒心后,章琔偏头问春来:“易拾在哪里?”
春来回道:“姑爷正在客堂里等小姐一起用早膳。”
“让他继续等着。”章琔站起身,吩咐春来:“我现在去爷爷的寝房,你随后把药端来。”
春来微微欠身,“是,小姐。”
主仆二人一同走出房门后便左右分行,章琔去往章仁的寝房,春来则朝内厨行去。
一路安步地穿过月洞门后,章琔正要抬腿入廊,但听一道破空声擦耳而过,半霎之间,一支赤尾羽箭“噔”地扎在窗棂上,离章琔不足一尺之距。
当清尘使如许年来,赤尾羽箭从未离她这般近过。
章琔直觉应当是此次任务紧急,遂未多思,迅速拔下羽箭纳进袖中。
方才因桃花簪而升起的好心情刹那全消,章琔心思沉沉地继续往前,面容上虽仍是一副安和从容之态,但脚步却已不由自主地匆促起来。
来到章仁寝房外时,章琔立即在脸上挂起笑,“爷爷,孙儿来向你问安了。”
话一说完,章琔径自推门而入,见章仁已起,此时正在窗边浇花剪枝。
章仁停下剪刀,扭头望向章琔,打趣道:“太阳今天打西边出来了?咱们昭昭也会跟爷爷问安了。”
“晨昏定省,悦亲之道。”章琔走到章仁跟前,接过其手里的花剪和水壶,扶他到躺椅坐下,“爷爷今日觉得好些了么?”
章仁捏着鼻子,学章琔昨日那般模样,脖子一仰,“就你这么逼着我这老头子喝药,想不好都难。”
章琔笑嘻嘻地道:“孙儿逼爷爷喝药,都是为了爷爷好。爷爷跟个老顽童似的,您说不喝,下人们哪个敢多劝一句?连于旺叔都拿您没辙,还得我这心狠手辣的孙女儿来。”
章仁轻咳两声后,缓缓道:“拾儿天没亮就来了,待会儿你同他一起用完早膳便随他回去吧。”
章琔坐在矮脚凳上,殷勤地给章仁捶腿,娇声娇气地道:“孙儿舍不得爷爷,就让孙儿再多陪爷爷几日嘛。”
一听此话,章仁倏地抬手,在章琔头顶轻拍一记,“少在我老头子跟前打转转,叽叽喳喳的招人烦。”
“爷爷口是心非。”章琔小声嘟囔。
正说着,春来端药而入,“老太爷,小姐,药好了。”
章琔起身从春来手里接过药碗,送到章仁面前,“爷爷,捏鼻子。”
章仁立马偏过头,攒起双眉,十足的嫌恶,“干甚么折磨我老头子?”
见章仁此态,章琔直忍俊不禁,于是朝春来伸出一只手,颔首示意。
春来也捂嘴而笑,转身走出门外。
章仁正茫然,却见春来左手托一只青釉瓷瓶、右手托一支放在雪白净布里的银勺款步进来。
章琔两根手指捏住瓶颈,将青釉瓷瓶提在章仁面前左右一晃,哄小孩似的:“知道爷爷怕苦,所以孙儿给爷爷准备了饴糖。”
在章琔的好说歹说之下,章仁终于肯捧过药碗,捏鼻仰头,一口气灌进喉中,五官几乎皱拢,那模样,恨不得摔碗泄愤。
在章仁喝药时,章琔便已从瓶中舀出半勺饴糖,待药一饮尽,银勺刹时递到章仁嘴边,“爷爷张嘴。”
章仁顺从地张口,章琔手腕一别,将银勺送进章仁口中。
搁下银勺后,章琔又用帕子替章仁擦嘴,笑道:“爷爷苦尽甜来。”
章仁也笑将起来,目光慈爱地看着章琔,“你个鬼灵精。”
春来一壁收拾药碗,一壁喜笑道:“咱们小姐最是孝顺。”
章仁也点头赞同:“这话倒是不假。”
章琔立马嘴甜道:“因为昭昭有全世界最好的爷爷。”
“呵呵呵呵……”章仁笑得合不拢嘴。
张医师开的药里有安神之效,章仁吃完药后不久便在躺椅里沉沉睡去,章琔替他掖好被子,又吩咐人烧旺火炉,待屋子里暖烘烘时方悄然退出寝房。
从章仁的寝房离开后,章琔又立即返回自己房内,自袖间取出赤尾羽箭,夹出密信,捋开后,只见信中写到:今日亥时,红柿子坡,鸳鸯锦。
上一回的葡萄及今次的鸳鸯锦,诸如此,有时是细作的代号,有时是其身上的某个特征,这便需要追尘见机行事,做出准确的判断,找到目标。
不过,像红柿子坡这样入夜之后便无人去的地方,目标极好寻到,比上一回简单得多。
烧掉密信后,章琔从容自若地走出房间,找到于旺,与之就宅里事务进行一番细致的叮嘱,之后便行往客堂。
客堂里,易拾翘着二郎腿,右手撑腮,一串玉白的菩提子被他盘成一团,拿在手里不断揉搓,耐心十足的好,已经等了逾半个时辰,脸上却不见丝毫躁气,只眼底浮着一片明显的青影。
昨夜,他几乎未眠,天尚未亮便已耐不住,火急火燎地起身出门,从城西一路紧赶。
连续一路的落鞭声和马蹄声像是晨鼓一般,将悄寂的尺雪城从昨宵带进清晓。
易拾惊然发觉,心里的那股思眷越发地压制不住,像是中蛊一般,让他情难自禁,变得明目张胆。
“易拾。”章琔的到来打断易拾的思绪。
易拾抬眼看她,浅然一笑,“早啊,昭昭。”
章琔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你叫我什么?”
易拾笑意增浓,咬字清晰:“昭昭。”
章琔一脚跨进客堂,愠怍道:“谁许得你这样唤我?日后再不准唤。”
易拾依然笑着,“好,章小姐。”
章琔将易拾一打量,只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大一样,两人自打成亲起,章琔还是第一次看到易拾穿玄色衣衫,往日见他皆是鲜服白靴,一身锦绣,今日却破天荒从头到脚都是黑色,衬得一张白脸颇无血色。
易拾的异样在章琔心里一闪而过,她浑不在意,“用完早膳我便同你回去。”语气冷淡如数九寒天。
“好。”易拾始终面带微笑,目光温温然。
看着易拾这副神情,章琔禁不住后背发凉,“你……你今日是怎的回事?奇奇怪怪,是不是又想对我使什么阴招?”
易拾摩挲着菩提子,眸子里似蓄着一汪星水,一眨一闪动,“怎么会呢?”
章琔直觉易拾定然没怀好意,于是气势一硬,“管你有什么阴招,尽管使出来,本小姐不怕你。”
易拾眉梢一挑,“本就该如此,你怕我做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章琔斜睨着他,嘴一撇,“那可没准儿,你一肚子坏水儿,谁知道你在想什么?”
易拾未接话,笑意忽然凝冻在脸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章琔,整个人一动不动。
从易宅出来时,易拾的伤疼便开始发作,路上又受到马车颠簸,好几处伤口都被震得裂开,玄色衣衫下,紧紧缠裹的纱布想是已被血渗透,只觉多处冰凉。
十六道伤,他忍到现在已是极限。
见易拾头冒冷汗,唇色泛白,眼睛开始时睁时闭,章琔终于察觉出不对,急步跑到易拾跟前,扶住他的手,“易拾,你怎么了?”
易拾捏紧五指,勉励扯出一个无力的笑,“昨夜在红门里……纵|欲过度。”
“你……”章琔登时气得语塞,一把将他甩开,连啐三口,“色胚,就不该管你。”
易拾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右手徐徐缩进袖中,暗暗捏紧,掌心被硬邦邦的菩提子硌得生疼,嘴里却流气地同章琔发科打趣:“你气什么?吃醋了?”
章琔没好气地道:“本小姐是吃了一嘴大盐,闲得慌。”
易拾笑着向章琔伸出手,“昭昭别生气,你来扶我一下,我们一起回家。”
章琔一把打开他的手,毫不犹豫,“谁要扶你?我警告你,离本小姐远点,否则本小姐剁了你。”
话一说完,章琔立刻转身而去,留易拾一个人在客堂里。
章琔前脚一走,易拾转眼倒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颤抖着伸出手,声气微弱地唤道:“昭昭,别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