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宠儿

作者:裴微

季明光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当然,这很容易分辨出来。

他在现实中从未曾见过这么奇诡,瑰丽,壮大,莫可名状的一切。

这里像是一片没有边际的广袤大陆,季明光此时此刻,正站在一片黑黝黝的肢体丛林前。

细微嘈杂的低语高高低低的环绕着他,每一株“树木”都是由黑色的断臂组成了枝桠,树枝就是断臂的手指,树干则是失去了头颅和四肢的躯体。

那些手指似的树枝轻轻摇摆,姿态曼妙。

天空中有着两颗红色的巨大圆月,它们散发着极其强烈的血红色光芒。

对于这些每晚都会在梦中出现的一切,他就像是来到了朋友精心准备的秘密花园一样。

没有正确的世界观的季明光,还是一个小孩子,也没有人教过他什么。

他并不知道这些场景在其他人眼中是多么的可怖。

树影婆娑,此时,一只黑色的鸟一样的剪影飞过了树丛。

原本静止在原地,慢慢晃动摇摆的断臂,立刻像是闻到血腥味道的鲨鱼一样,疯狂的伸长胳膊,无数黑色的手臂共同撕扯着那道剪影。

于是,一股血液的甜腥味散发开来。

抓取到食物的手臂,心满意足的从掌心张开一张满是锯齿的大嘴,然后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等到进食完毕,这些树丛又恢复了原本无害的模样,继续温顺的摇摆飘荡。

这里的一切都色彩匮乏,除了天边的红月,剩下的都是黑白两色的景象。而季明光是唯一的彩色物体。

细微的低语从树丛中飘来,伴随着种种奇怪的摩擦走路声,以及高低不同的笑声。

好像在这片黑暗的丛林中,有无数的眼睛在影子中默默的窥视着季明光。

这里的一切,都透露着一种魔幻,诡异,而令人恐惧的气息。

但是季明光却并不害怕,他认真的倾听着风中的低语。

那像是有很多种不同的声线杂糅在一起,一会儿是低沉的男声,一会儿是尖锐的少女声音,一会儿又是苍老的年长者声线···

这声音像是有奇怪的魔力,它们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只要去听,就能在瞬间占据全部心神,然后被其中的内容吸取全部的注意力。

它像是从每个人的心底出现的,总能够轻易的调动人心的情绪,仿佛是在传递着什么禁忌的知识,并且让人对此深信不疑。

“来吧,来吧,来进入我们吧,和我们融为一体,共同去侍奉伟大的天魔之主!将身心都献给祂!”

树丛在狂舞,那无比宽广的树林一起疯狂摇摆起来,黑色的躯体从泥土中走出。

被挣脱的地上,裸露出一角白色的枯骨,带出阵阵醉人的甜腻血腥味。

这些树丛带着满身的手臂,慢慢的走向季明光。他们带着恶意的视线盯着这个具有色彩的男孩,断臂狂舞,像是撕碎那只鸟一样要去撕碎他。

这场景看起来足够惊悚,甚至会让任何一个人感到恐惧,令他们的头脑被尖叫统治。

但是季明光是一个例外。

他低头看了看悄悄蠕动起来的地面。

毛茸茸的,无数细小的触手像是菌丝一样遍地生长,它们静止不动时,也许会让人认为是草地。但是当这无比宽大的“地毯”开始波浪起伏,试图将人体包裹起来时,恐怕不会有人认为这些小东西是无害的。

这张“地毯”被季明光看了一眼,顿时呆住了一瞬,下一刻它的触手开始疯狂增殖,然后分泌出极具腐蚀性的液体,加快了包裹的速度。

“喂,我觉得还好啊。”季明光蹲下身体,非常平静的看着脚下的“毯子”和眼前逼近的树丛,他心中毫无恐惧,也没有恶心之类的负面情绪,带着一点点疑惑和轻微的喜悦。

他双手抱膝,将下巴搭在胳膊上,歪着脑袋,露出了一个十分沉静,非常纯粹的笑容。

“仔细看看的话,是很美的,是非常特别的景色啊!”

季明光小声的说出了自己的感想,句句发自肺腑。

的确,虽然看起来阴森可怕,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奇诡的场景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那种尽情释放的“不详”气息,诱惑的低语妖异十足。

但是,这种远超人类想象的宏大,也是令人震撼的。

季明光没有听到任何回答,树丛依旧在前进,地毯也在生长。但,赞美之言发出的时候,他们的的确确是停顿了一霎那的。

这就足够了。

看来自己的这位朋友,性格还是那么害羞,不喜欢回答。不过没关系,我能够体会到祂的心情的!

季明光非常温柔的继续小声跟自己的朋友讲话,他看着铺天盖地而来的黑色树丛,轻轻的说:“今天,也有在梦中见到你,我很高兴。

我记得最开始,这里是一片旷野,后来是海洋,再后来是沼泽···

今天是树林。

以前非常大的章鱼,虽然有好多好多触手和眼珠,还有很大的独蹄黑山羊···

我经常可以看到很多很特别的场面。

今天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以前那么欢快了,你是不是不高兴了啊!”

他摸了摸毛茸茸的触手丛,虽然对方分泌的粘液,分解了踏上触手菌丝毯子的黑色树丛,但神奇的是,却对季明光毫无伤害。

被他触摸的触手,软软的像是喝醉了一样,倒伏在其他触手身上,然后被其他“嫉妒”的触手疯狂撕碎。

看着这样的场面,季明光也没有害怕,他只是笑着站起来,然后仰面朝着天空的那两轮红月,然后倒在了毯子上。

触手们接住了季明光,然后轻柔的护住了他。

他被摇来摇去有些开心的触手搞得脸上有点痒,于是忍不住笑出声,然后在软和的毯子上面十分孩子气的打了一个滚。

触手们很配合的把他举了起来,然后轻轻抛起来,又赶紧接住他,使得季明光没有受到一点伤。

这样日常的玩闹过后,像是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于是树丛停止了前进。低语也消失了。

莫名的腥甜味道变得清新起来,季明光一下子认出来,那是自己在现实中最常用的熏香味道。

我就知道,季明光有些高兴又有些害羞。

被自己认定的朋友,这么小心的在细节上体贴,使得这个性格温和很是为别人着想的好孩子,感到一种甜蜜的感动。

真好啊,我的朋友也会尊重我的喜好。

所以,无论外表怎么样,柔软的内心是掩盖不了的。我已经看穿啦。

季明光坐了起来,他将手掌在嘴前圈出一个喇叭形状,然后很真诚的喊:“记住我的名字,季明光!我的朋友。

不管你是否愿意告诉我你是谁,但是在我的心里,你都是我的朋友。

我尊重你的喜好,也希望能够为你分担你的烦恼。”

他放下双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虽然面色微红,但是还是非常直白的讲出了自己的真心:“很高兴认识你,因为有你,所以我期待着每天晚上和你一块相遇。

你让我看遍了很多景色,也陪伴我度过了很多日子,倾听了我的心语。

谢谢你做的一切,无论你是否想要现身,在我的心里,我们的友谊是不会改变的!”

季明光知道,对方有着可以看穿人心的力量,那位存在,也从未掩饰过这一点。

祂讲述的知识,虽然混乱,但似乎的确能够在现实中用出来。

但是,季明光从未利用过这些知识。

从第一次倾听内容以后,以后的时光里。

比起内容,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的朋友的情绪。

以至于,现在听到呢喃的低语,季明光都能从每一段声线的排布中,来进行情绪的辨认。

对方自然知道季明光所做的这些举动,也能够看到他的想法。

知道这个男孩所做的一切,没有任何别的念头,他只是想要予以自己认为的“朋友”,一些必要的体贴和关心。

赤诚之心,别无所求。

这就是这位纠缠了季明光多年的天魔之主,对于这个与众不同的人类最大的认知。

人类无法躲过天魔的窥探,登仙的准仙人不能,神魂不稳受到诱惑的强大仙人也不能,修道的修行者更是视天魔为大敌。

而凡人们看起来对天魔毫无察觉,他们对于天魔的抵抗力是最低的,只要稍加引诱,就可以立刻变成扯线木偶。

即使是意志坚定的武道大宗师,也敌不过对于修仙的渴望。

无论是谁,总归是有所欲求,而只要有着欲望,那么就可以被天魔所趁。

只不过,作为从上一任天魔之主的遗骸中,转生重来的新的天魔之主,他在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就被季明光吸引了。

因此,一头扎进了这个孩子的梦境,驻扎在此。

本以为可以轻松拿下他,但是这孩子却对所有可怖的幻象无动于衷,他未曾恐惧,甚至将自己当成了朋友。

关心一个天魔。

这对于一个人类而言,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现在每晚的例行恐吓,精神污染以及各种诱惑等等常见的措施,祂已经很少再拿来使用了,因为季明光从未惧怕过,也从未动摇过。

祂的存在,与这个孩子也是有关的,出生时见到的那漫天的金光直冲天际,祂甚至可以从金色天柱的那一端感受到一个无比强大,难以明说的存在。

而位于天柱中间的,就是那个刚刚诞生的婴儿,他向幼小的刚刚出生的天魔之主,主动敞开了自己,然后庇护祂来到自己的梦境,使得那位存在没有抹杀掉天魔之主。

尽管天魔对于其他存在而言不死不灭,即使被抹杀,也能够在漫长的岁月之后,吸取一切的负面能量,重新复活。

但是新醒来的天魔,将会拥有全新的记忆和经历,和最初的自己不再相同。

天魔不在乎这些,他们总是很喜欢引诱那些更加好吃的修道者,意志坚强的人类等,这些人绝望时产生的情绪,总是比普通凡人的欲望更加有滋味和有能量。

就连最后堕落的灵魂,都是无上的美味。

沉默了一会儿,这个从出生就和这个孩子纠缠在一起的年幼天魔,终究还是说出了自他们认识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可以叫我,无名。

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