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牌记

作者:梁仝

梁昭最后一次见到姜芙,是在一年前,周二晨会收梢后。

后者作为被解雇员工来交割离职手续。二人匆匆照面,未着言语,打那以后就算分道扬镳了。

这些年,公司都同步着总部的晋升出局制度,每两年一考核,彼时的梁昭已从高级咨询员跻身项目经理。但无论如何,她和坐到CEO的顾铮始终是上下属关系。

什么意思呢,就是且不论你们之间共和着多少夫妻便利,职场上,永远公归公私归私,二人也从不把私人感情拿到公务场合,尤其梁昭。

顾铮偶尔还趁着二人世界对她狎昵些什么。

即便如此避嫌,梁昭也受了种种非议。在多少有心人看来,她就是进阶之路走得太顺了,顺到一个女人抢了男人的剧本,“举贤不避亲”也不能“任人唯亲”呀。试问你不是顾总家室的话,还能有今朝的好命嘛!

对此,梁昭一般都不听不理。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她知道选择什么路就有什么代价,清白这个东西,也从来不是从他人嘴皮子里抠出来的。

可是闭塞了耳目,潜意识里一样受荼毒,产生怀疑乃至否定。

这些不该有的情绪像蛛网般密密地织在婚姻生活里,看着无伤大雅。其实,是比出轨还致命的症结。

外加顾铮这个人重利轻义,典型商人本性。寻常的斡旋逢迎里,他真能直接和梁昭抢客户。有一次她不过因出差离沪三天,回来的时候,就发现长线跟踪的项目被顾铮截胡了。

梁昭气到在地库对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连日积攒的隔阂全线崩盘。她斥责他,自私无比,小人!我两个月的心血凭什么被你轻飘飘打劫,就凭你是我丈夫?

而顾铮还是那副市侩的嘴脸,同她诡辩。“一则你得反省,该你的我抢不走,既然抢得走就说明客户看中我画的饼了;二则你用打劫这个词,我不答应。难道这笔钱进账了你不是间接获益人?”

梁昭咬着牙啐他,滚!

类似这样的争执比比皆是,积重难返。甚至于,二人婚姻走到临终那天,对外解释为什么这个婚非离不可,梁昭第一反应只有,他们确实过不下去了。

哪怕都说缝缝补补又三年。梁昭也再清楚不过,为着所谓的和好拖沓下去有多可悲、多狼狈。仿佛吵是为了和,和又为下次吵。当你们彼此面对,要靠过期的恩情来偿还当下;当那根刺长进深里,拔.出会拖得血肉淋漓……

爱一个人的时候好像灵魂都能寸寸交融,不爱的时候,他站在你面前和一具空壳无二。

又或者说,她觉得和好从来不难,只是难在如初。

当然,这是她的个人“诊断”。

二人从分居到正式离婚经过了三个月存续期。这期间外人多少议论纷纷,都说,火.药引爆总要一个导.火.索,搁婚姻里,逼得正房太太连体面都不要的还能有谁?不外乎是某个野路子女人。

这个“野路子女人”指的就是姜芙。

梁昭当初听说后,不置可否。诚然,姜芙确实给他们的围城生活投过弹。

这也是最终导致她离职的原因。和梁昭一样,姜芙从实习期就开始跟着顾铮了,真正意义上的“糟糠贤内助”。在一起之前,梁昭甚至玩趣般地问顾铮,你们是不是有点什么?

顾铮诚笃否认:这个玩笑不好笑。我和她很清白,你不信,尽管验。

梁昭信了,事实也确实如此。二人干净得比活井水还清,梁昭那会儿还无限鄙夷自己,有这种恶俗又狭隘的眼见,和格子间那些惯会物化女人的油腻男有何差别!

婚后,她也从头至尾不把姜芙当外人。

殊不知有些人,何需你主人身份地不见外,她自己早就“反客为主”了。

这事还是另一个同僚报告梁昭的,顾铮带团队出国考察那阵子,某天晚上,姜芙进了顾总的房间。究竟于公于私那也只有当事人门清了,总之,三更半夜,熟男熟女,时隔三个钟头才出来的。

更灾难性的一个附加点,顾铮当时沾了酒。

好意外。梁昭得知的时候,反应冷静极了。浑没有那些个捉奸套路的狰狞,只是淡淡求证顾铮:

有,还是没有?

她说正如当年我答应你的追求一样,“我不想从他人的流言里了解顾铮、我丈夫,

只想听你亲口正名的自己,黑或白我都认了。”

顾铮凝视她良久,才平静无澜地回答:

有。

很好。梁昭觉得这一字诀足矣,胜过1000字小作文。

或许才不是这人太干脆利落,不会外面那些优柔寡断的男人,一哭二闹穷狡辩;而是他们过于默契,夫妻相般地默契,顾铮说个“有”她就知道下文会是什么。

又何必明知故问下去。那该多蠢,好像你在他衬衫领口上看见一枚唇印,在他手机里翻出某条暧昧短信,你还庸人自扰地发难,“告诉我!你们背地里干了什么勾当!”

不需要了。给他尊严也是给自己。

花边新闻出来之后,没多久,顾铮从着职务纰漏的由头开了姜芙。

男人解决桃色危机的手腕永远是除掉女人。他竟然还反问梁昭,对这个处理满意吗?其实那晚他们压根没发生什么,至少没发生她脑海里的那些臆测。

梁昭只有冷笑,要说的他可能不爱听,恩客又哪里比倌人高尚?

之所以后来,不把离婚原因归咎到姜芙身上,是确实这并非重点。

他们之间问题太多,有她没她都会走到这步。世人总喜欢在关系破裂时找个外在原因来自洽,好比房子塌了总是地基的锅,其实,内里一砖一瓦、一螺一丝够稳固,又何惧这些有的没的。

*

当下,梁昭直接跳过姜芙来答孙太太,目光言语俱是,

“楼上有点闷。我下来透透气,待会就上去。”

孙太太:“好呀。不是玩得不快就好,我好难得请你一顿的,请大家过来,真是战战兢兢。有不中意的地方尽管提。”

梁昭张嘴正欲说,没有的事。那头姜芙自顾自从侍者的托盘上端下一杯酒,旁白抢主咖般地,挽住孙太太胳膊,“一个个客气的哟!听你们端着架子说话,我累不死也急死。”

梁昭这才望向她,故意怠慢的语气,“姜小姐喊我梁总,才是客气了。都不在一家公司了,这样叫我好难为情。”

点到为止的聪明。你称呼我总,我也懒得关心你现如今什么职级,互换名片更是免了。

从她们简短的交谈里,梁昭才听出来。姜芙目前供职在深圳,这回,是搭了公差便车顺道来上海玩的,算故地重游。恰巧在朋友圈po的黄浦江打卡给孙太太瞧见了。这厮又是个好客的,出于旧时情分,就三催四请把姜芙拉来了。

说是情分,实则孙太太和她们的交情仅限于生意,鲜少八卦不相干的内幕。自然也不晓得这二人有什么过节,要不然,还把两个冤家拢到一起,凑麻将三缺一还是作死啊!

“深圳啊……”梁昭若有所思,尾调懒懒拖老长。

“是的,深圳。”

“那离香港蛮近的。过个江就到,方便得很,也不必过夜了。”

姜芙的微笑一秒就收束了。外人许是听不出来,但她只觉得这话里有针扎着自己。顾铮离开公司后,猎头挖他去的下家就在香港。

这数月来他活动范围也一直在那边,无论生活还是工作。

多难堪的一句话。天地良心,这阵子饶是她清楚顾铮就在对岸维港,也从来没找过他。

当年那场未遂的越轨,姜芙私心角度就不悔吗?背了个莫须有的锅,还因此丢了数载积累的饭碗,她不但悔进骨子里,且还恨透了顾铮,恨这个男人的刻薄寡恩。

她就差脱口而出,反诘梁昭,你不稀罕的男人我同样不屑,老娘现在快活得很!话又说回来,一个巴掌拍不响,倒叫我孤零零担这份罪,凭什么?凭男人天生周期短,扔了一个女人掉回头就能招下一个?

你也是得了势,所以说话中气都格外足些。然而人是风水轮流转的,得意不忘失意才是硬道理。我可没忘你当初进公司可怜巴巴的样子,你忘了?忘了那会儿是怎么一步步抱着顾铮大腿到今天的,忘了你一开始的身份有多掉价窘迫……

不亚于现在的我,甚至不亚于外面任何一个捞偏门的女人!

只是,天生的个头优势与高跟加持之下,梁昭始终视线压迫着她,姜芙到嘴边的一顿发泄又匆促夭折。只能从弱势里看着这个女人,嫉妒比愤怒多。

有句话,叫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走。饶是姜芙恨得牙痒,也不得不认,用这句来形容梁昭再贴合不过。

就在她准备假意奉承几句的时候,梁昭忽而胃里一阵翻腾,淦!她就说女人怀孕还不如坐牢子罢,这个节骨眼掉链子,她气焰拿得正好呢。

没办法,只能急急和孙太太歉仄,她要走了,突然想起还有些急事。改日定当还席赔礼。

说罢归还酒杯,拎着手袋就跑。

而这份不告而别,在来不及煞性子的姜芙看来,就是不知好歹。人都走好远了,她依旧在心里没个停地“鞭尸”:

贱女人贱女人!气死了!

*

这世界说小不小,说大……也就那样。

梁昭一路顾不上打车,已经反反复复吐三回了。胃里没什么内容物,吐的净是些酒渍和烧心的胃酸。无奈之下,就掏出手机想拉救兵,第一人选是濮素,再不济才是顾岐安。

结果通讯录才刨一半,不远不近地,听到有人喊她,带着错愕之意,

“梁昭?”

嗯。这个声线这个轻浮要死不活的腔调,是孩子他爹无疑了。

梁昭从前就编排过顾岐安,这世上男人对女人,大体只分两种,要么高要么低,本质上都属于男性维度的轻蔑姿态。偏偏他二者都不是,他只有无可无不可。你要是拒绝他的撩拨,公子哥也没所谓的,爱谁谁吧,少你一个这地球转不动吗?

不照样转?甚者,还能在你肚子里转出个“球”来。

梁昭单手扶着树干,踉跄站稳间,冷冷回视他,“合理怀疑你跟踪我。否则,怎么出现的天时地利人和都这么恰巧?”

眼见着她不倒翁般地倒不了又立不直,某人走过去,意思地搀住她,“嗯,我不要工作也不要社交了,就成天私生饭一样围着你转。”话说得好刺耳又十足十客观,只差内涵你,多少有点被害妄想症。

“你还知道私生饭哦?”

顾岐安一脸你没事吧,“我只大你四岁,梁小姐。不要企图和顾丁遥为伍了,这个年轻态思维要不得,我甚至担心你会和肚子里的抢奶嘴。”

“你滚……”罢!

梁昭原本要泼蛮地呛回去的,可惜吐脱了水、酒又上头。好像血条都攒了九成九,那个感叹号发射失败,功亏一篑了。

有人冷幽幽的风凉话,“我是敢滚,你倒是敢往地上摔?”

说话间,就将她整个打横抱起来。得亏他今晚沾酒不多,且酒力一向不错,否则一道睡大街吧。顾岐安抱她去路边拦车,直观感受是这个骨架好轻,但说话毫不厚道,“你重了,重了许多。”

梁昭被他一颠一颠地,面色异样红,倒也醒回几分神,“废话。你抱的两个人。”

“不,我能实实在在地掂量出来,这个增重只来自你的净体重。”顾某人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我会信你?中午才上秤的,96斤不多不少。”

“当真?看错单位了吧。”

顾岐安把人放进车后座里,自己一并坐进去,报了个地点。石库门老屋那边。

梁昭从模糊里挣出意识,“别,我回滨江。梁女士不会要我进门的。”

这下轮到他无措,解袖口松泛的手停住了,目光看着她,“是这两天都如此?”

“嗯……”梁昭囫囵哼哼,胃里翻江倒海,来不及解释更多,只有开闸泄洪般的吐意。最后,在后座二人都不设防之下,一猛子倾身向前,

溅了顾岐安的衬衣袖口和仔裤。

某人趋利避害的直觉,身子即刻避开了,也无情抽回腿。天杀的,他那么个洁癖主义,遇到她,上辈子是杀人还是放了火!

原本要栽他身上去的梁昭就这么径直一跌,滚到座位空隙里。

然后,无限哀怨而不自知地,怪罪他无情,“顾岐安,你他妈混蛋……”

许是酒的缘故,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梁昭控诉之余竟然哭了。等顾岐安良心发现,捞她下巴来看自己时,就见到一张梨花带雨脸。那份冲击感不亚于这是他老爷子,这个钢筋铁骨般的女人,哭成这样,怎么可能?

顾岐安还记得有一次,他们闲聊,梁昭突然提起最白月光的动漫《EVA》。她说爱极了里面的明日香,是本命角色,爱她的潇洒傲娇、完美主义,以及共情那份眼泪可耻的生存守则。

也说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能驾驶着红焰火般的二号机,冲锋陷阵,救下谭主任。

有些遗憾、有些差之毫厘的事故,是可以烙印终身的。

眼前,窗外灯火支离的背景板下,这个女人的所有脆弱与风情,尽在掌心里。

顾岐安下意识捏紧些,半信半疑地问,“梁昭,你在哭,你自己知道吗?”他不确信到,眼见为实都没什么力量。

眼泪主人又簌簌地掉下几颗,豆子大小,滑到唇珠。有人用拇指揩掉了。

冷手与体温的反差,才叫梁昭醒神,楚楚可怜但勒令他,“头,眼睛!转过去,不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