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牌记

作者:梁仝

顾岐安这一辈从的岐字。堂哥是大爷家的男孙,名唤顾岐原。

某方面来说,梁昭真心?羡慕他们家的氛围。不谈过节,不谈其他,至少能四世同堂一团和气,就像梁女士说的:

独生子女有好也有坏。坏就坏在越老会越冷清。

堂兄嫂是真正地奉子成婚。二人从校服到婚纱,长跑十?年,最后靠这个孩子助攻的。

顾梁婚礼当天,堂嫂舒奕星大着肚子,一家人就没让她去接新娘。一则老黄历,出阁送亲时要忌讳孕妇;二则也是怕触发梁昭的隐伤。

人生到底是各有各的造化。相似公式套在不同人身上,演算出的结果千差万别。

连舒奕星都在想,如果堂弟妹没小产,孩子估计现在也学步了。又何须两手空空,来抱别人家的囝囝?

*

车泊在庭院藤架下。日头正好,离晌午饭还早,顾岐安接来水管洗车。

顺便和堂兄聊天。后者坐在花岗石桌旁,桌上一壶红汤扑鼻的正山小种。茶是他带来的,顾岐原是茶商总代理,只不过这几年路断人稀,行业越来越不景气,他也想开发其他业务。

半年前,堂兄找到岐安。问他们医院的员工是否有固定的馆子聚餐团建,这年头风气紧,公费应酬不好把控,要是能固定人脉固定场所也是双赢。

顾岐安直问,“说吧,别废话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想开个菜馆。”

民以食为天。顾岐原说,他至今就没发现几家真正道地的本帮菜馆,要么?挂羊头卖狗肉要么?店大欺客,所以才想自己开一家。开成了,凭他的人际不愁没客,烟酒茶供应也自然不在话下。各种利害分?析完,又问岐安入不入伙,有钱不赚王八下蛋。

经过多日合谋多方打听,顾岐安同意了。

但医生作为事业编制,明令禁止跨界营生,于是,注册主体是顾岐原。顾岐安更像是出钱占个股份。

此刻二人就一坐一站地念生意经。顾岐原犯牢骚,“你别说,这年头厨子还真不好找。要价低的手艺一般,手艺好的又狮子大开口。张嘴问我开两万,还要求包吃住,我天,怎么不去抢?”

“所以就来抢你了啊。”顾岐安笑着接梗,上身毛衣内搭衬衫,卷袖口擦车门。

“这话说得,好像与你无关?”

“不是无关,是牢骚无用。掌柜的,是你看中别人的厨艺点将请兵,又舍不得花那个钱,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买卖?”

顾岐原嘟囔着犹豫,“这不还没定下吗?能省则省啊。话说,你有没有认识的合适人选?”

车边的人低头把烟抽到底,踩灭又捡起,随口一答,“梁昭罢。”

“啥?”

“开个玩笑。”有时候,顾医生的脑回路只有他自己懂。这个莫名其妙的玩笑全然是因为,想到梁昭近日在捣鼓吃,更想到那杯苦死人不偿命的柚子茶,

他继续自顾自地抖机灵,“你请她不会赔钱……”

堂兄揭盖呷茶,复又听到,“但会赔命。”

喝茶人差点没给呛着。

厨子的事姑且撂一边,这么?瞎掰扯也出不了结果。顾岐原说回更要紧的,弟兄俩搭伙开馆子一事,从性质上也算先斩后奏吧,毕竟都是30+的人还事事父母命吗?等八字有一撇了,顾岐原这才趁着拜年的契机,也来和堂伯家通通气。

结果就是顾父并不多乐意,板着脸下马威,“你们哥俩商量好的算盘,还来跟我说什么??”

顾岐原学着堂伯的原话,嗟叹,“原以为我家老头够犟了,没想到天外有天。或者?说,一笔落不出两个姓,咱们姓顾的是一家子倔货。”

“好家伙,骂他就骂他,何必共沉沦?”

“就凭你现在说话的调调和他一模一样!”

顾岐安嗤笑声。身子远远后退开,单手抄兜,擎着水管往车上浇洗。冬季日光倒也晴好,水雾里依稀色散着彩虹。

从这头望到车厢里。还能看见后窗垫上一排玩偶的轮廓,多是成双成对、大小不一,当初接亲时压车用的。婚后就一直摆设在那里。

这无论压车还是压床,都是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的寓意。

国人对婚姻与生育的两全是如此执着。理由逃不开根深蒂固的家庭观,养儿养女,老了能顾到你,你的精神和血缘有传续,似乎这样的人生才符合通俗意义上的圆满。

只是也有反例。比如顾家老大,眼下顾岐原就问堂弟,“今年过年,岐章可有消息?”

“没有吧,有又与我何干?”不想多谈的人抛烟给堂兄,再?从耳廓上摘下自己的。二人同时点烟间,顾岐安余光不经意扫过了厨房那厢。

*

厨房里,妯娌两个在给基围虾开背。二人虽说交情不深,倒也在工作上、衣食上有着知识分?子特有的共同语言。

舒奕星说以前R大二食堂的蒜蓉虾超好吃,梁昭听后一惊,“你也是R大的?”

“研究生是。四舍五入也算校友了。”

“世界真小。”是的。小到有些久别必将重逢,有些兜兜转转终有始终。

厨艺好不好,从备菜上就可见一二。梁昭明显是拼不过堂嫂的,后者手速快到咋舌,剥十几个了她才个位数。舒奕星眼见她一脸艳羡,自谦这没什么?,熟极而流,“让你当个两年家庭主妇你也行。”

“你现在不工作了嘛?”

“严格来说不算。辞职在家开网店,岐原的茶叶生意在网上也有销路。闹闹毕竟还小,而我们都一致认为孩子还是自己带大的亲。怎么说呢,事业与家庭能平衡则平衡,不平,来日方长吧。”

一心?二用地话起家常,梁昭更拖后腿了。她倒也不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慢慢剥吧。

结果剥着剥着,有人就跟无影剑般地徒然蹿到身后,她是在水槽前站着,顾岐安要来洗手,就这么?双臂包围她伸手去水龙头下方。

梁昭冷不丁看见那双手,又吓没了魂。

她这下着实好生气,“顾岐安!你有病吧?能不能不要这样!”随即在他怀里侧转过来,心?脏简直要蹦出喉咙。

堂嫂在边上也帮腔,“是呀,院子里不是有水池嘛?非进来凑热闹,嫌这里不够挤!”

顾岐安垂眸看怀里人,“真被吓着了?”洗手动作没停,再?答堂嫂话,“这话得问你们家顾岐原,一人占个池子洗半天。以为搓澡呢。”

堂嫂不以为然,眉梢一吊,“我看未必吧?你不是奔着池子是奔着人来的。”

这话十?足十的起哄意味。

梁昭也不知是因为和某人亲密接触,还是自己经不住臊白,不觉就脸红了。后梗着脖子让额头远离他下颌,“洗好就赶紧起开,别在这碍手碍脚的。”

顾岐安听话撤开,拿帕子揩手间,面上不无圆滑地应答堂嫂,“嗯,有些话懂自懂,放心里比说出来好。”

说罢丢下帕子去。

只剩梁昭比那虾子扔油锅里熬煎还红的脸色,以及,堂嫂意会了了的笑。

*

书房窗台上,两盆虎刺梅凌寒不惧的傲骨,跃跃吐香。

文?房四宝都已备全,老爷子撺掇老二快快写对子。也回头朝南面卧室,叫顾父一道来,只可惜后者发无名之?火,不来!就要一个人呆着。

老爷子直喊嘿,“这什么?怪人,谁惹他了?比我还像个爷!”

顾岐安悬肘提笔,言简意赅交代先前和堂兄的对话,有果必有因,“大概就气这个罢。不然我也捉摸不出个所以然了,由他去,气不死第二个周公瑾。”

“哦,”爷爷恍然,“那盘店的事确实要谨慎为之?,可不像小时候过家家我当老板你来跑堂那么轻易的。”

“知道。”

爷爷盯着老二运笔,一气呵成至银勾铁画。心?道还好,功夫没还给我,写得像那么一回事,就是比我差远了。

转念一咂摸,又道:“你爸也未必就气开店的事。”

顾岐安搁笔,红宣纸上赫然《菜根谭》名句:

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

他侧眸去看爷爷,表示此话怎讲。

“两件事。”老爷子比两根手指。

其一自不必说,老大今年还是不归家。老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他生母忧不忧不知道,反正顾父面上装着云淡风轻,心?里一到年节边上就捱苦呢。

其二就是焦他们小两口的心?思了。过过年小梁昭也30了呀,这个……

顾岐安闻言到此,忙比手势劝他打住,“您套路也太老掉牙了,借别人的口来催生。还是您自个也晓得,催生是什么?不光彩的事体。”

“呸!”老爷子当场露馅,也好没脸子,老小孩地跺跺脚就要走了。

当然,顾岐安说是这么?说,心?上自然也门清他们爷俩都盼着有后。催生的话换顾父在场也说得出来,只是会更难听拧巴些。

从前顾家老二就同外人玩笑,他们家博古架上并不缺古董,因为家里有两个现成的。

这两个“老古董”一生致力于发扬糟粕文?化,在故纸堆里开倒车。他们认为女人最根本的意义就是嫁人、生子,从一个家庭过渡到另一个。如有独立事业且不婚丁克,那实属意外,或者?就是这个时代荼毒的后果。

女人在他们眼里,说难听些和附件无异。

故而从小,顾岐安就站在不同的角度体恤着丁教授的不易。

难堪她的难堪,辛苦她的辛苦。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父亲无可原谅,兴许大哥也是这么?想的。

墨洇纸而干的时候,顾岐安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轻缓地像是试探。回头间就见梁昭在门外,被他逮到了,即刻面上些微丧气之?意。

某人问她,“虾剥好了?”

梁昭郁郁不言声。好气,她本来想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报复回去的,也自认“轻功”足够强了,怎么还是被他识破了呢。

于是就不理他的话,自顾自进屋到书架前乱逛。

顾岐安于光这边看她,耍小脾气又不自知的样子,别扭,但有趣极了。

而梁昭此刻正在看架子上的相框。合影单照都有,单照多是他和顾丁遥的,从襁褓到学士服、婴孩到成年。不多时,梁昭指着其中一张穿老虎连体衣,咧嘴大笑,瞧着不过三四岁的小孩问顾岐安,“这是你嘛?”

他要回答就必然得先站过来,人挨到梁昭身边,故意卖悬念,“你猜猜。”

她当真开始猜,“乍一看很像你,因为眼型差不多,也有虎牙。但是细细一瞧又不对,毕竟五官随年龄增长是会变的,而且有个地方始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顾岐安说话的时候,嗓音就一震一震地,在她头顶。

梁昭回过身来指他颊侧,“你笑起来这里有酒窝。他/她没有。”

话音甫落,眼前的五官就倾压下来,有人一手扳起她下颌,一手揉着她耳垂,吻下来。转场毫不带伏笔,梁昭一时懵住了,手抵在他胸口往外推。怎奈力气悬殊,他起先只是唇唇摩挲,后来干脆舌尖攻入,蛮力勾勒里,也不忘用牙尖啃啮她唇珠。

梁昭的耳垂在他双指间,越发红、烫。不怪有人说,耳垂是女人的第二性征器。

良久,他退开,低低熬人的声线揭晓结果,

“我当你一半一半对吧。那其实就是我。”

梁昭一闪神,为这场滑铁卢暗自懊恼。

也就错过了身前人如何眼里有火,火又如何好久才熄。

一刻钟后,厨房那头喊开饭。梁昭整理仪容从书案前绕过,看到某人在宣纸上写的话:

二更更,三暝暝,四数钱,五烧香,六拜年。

她上网一查才知什么?意思,尤其那个“三暝暝”,妥妥暗示的虎狼之词:

30岁的男性每晚都可以过性.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