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牌记

作者:梁仝

一时间?,梁昭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

倒是顾岐安这厢的视角,能清清楚楚看见?她,穿着米白色华达呢风衣,超长款,整个人?云雀般轻盈,又很高挑。皮肤太白的缘故,像冬天里哈出来?的一口气,急急要融化在灯光里。

上一次她给他这样的失真感,还是在婚礼上。

西中式混合的流程,新娘子?先穿婚纱,再换秀禾服敬酒。婚纱是带头纱款的,那天梁昭难得感怀地对?他说,即便是第二春,这么隆重的婚服她也是头一回穿。顾铮补办的婚礼上,都是轻礼服应付的。

说实话,彼时的顾岐安兴致薄薄。并非怯场或者逆反,就是单纯地不确信,他将与这个女人?携手共度日月。

哦,当然,司仪说的是“共度余生?”。

在洋洋洒洒致辞后,司仪请新郎揭新娘的头纱,交换戒指。顾岐安却在沸沸掌声里愣住了,直到,有人?戴手套的手扯扯他袖扣。

“你别?是张无忌上身,在等赵敏来?抢亲吧?”

顾岐安才回神,笑笑,捞起她无名?指圈上婚戒,“你要是周芷若,我该是宋青书上身才对?。”

她那天的妆容,眉心还当真有一点红。

因为化妆师觉得她五官太寡了。梁昭却很难不自?嘲,守宫砂哦?

顾岐安单手揭开面?纱的时候,二人?对?视间?,他心里才有个声音警醒自?己:即日起,顾岐安梁昭嘉礼初成,良缘遂缔。

继而,没?有司仪转场没?有任何征兆,

他低头落吻下去,从眉心再到双唇。灯光之下,他看到梁昭眸中有闪烁的痕迹,好像是……眼泪。

那一幕太失真了。

……

不等梁昭适应光线,有人?已经开门?下车。喇叭息了,但大灯还亮堂着。

梁昭在心里开骂了,不分情况开远光灯的司机全是傻叉,缺德!正准备上前理论,才看见?披雾而来?的人?,只囫囵个轮廓,不真切,可那一副懒散又利落的步伐除了顾岐安还能是谁?

没?几秒,一身大衣的人?就站定到面?前。

梁昭很没?出息地想起《鬼怪》里那个名?场面?,阿加西和阿使来?英雄救美,并肩走出了男模走秀既视感。她当年同濮素一道?追剧的,二人?齐齐尖叫鸡,太帅了我死了!

眼下,她脑子?里也飘过?这行弹幕。

颜控不过?三秒。傅先生?问她,“认识嘛?”

何止是认识……梁昭不置可否,傅就严肃劝导了,“不认识的话,先生?,你这个行为坚决要不得的!远光灯有什?么危害,不需要科普了吧?个么现在才几点钟啊,你在住宅区鸣笛扰民,会被?投诉的!”

不得不说,傅先生?说话顶有海派清口那个调调,随他父亲。

从而,顾岐安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垂眸看梁昭,“大早上地买东西,有人?结伴,还省了听清口的票钱。怪划算的。”

梁昭继续不理人?。

傅先生?“噢哟”,“看来?你们真的认识啊?”

一直不睬他的某人?终于转来?目光,额发被?雾气沾湿了,衬得他瞳仁黑且暗,神色也冷峻,“这位怎么称呼?”

看着傅,话却是在问梁昭。

她才不情不愿地开口,“傅先生?,不好意思,这是我先生?,姓顾。”

傅一如雷劈般愕然,随即好涵养地递手,“抱歉抱歉,失敬失敬。”其实人?家也未必对?梁昭有什?么居心,只是爱美心人?皆有之。何况他父亲同梁女士的关?系,提前为结亲预热罢了。

但傅先生?好歹是社会人?,察言观色间?,就料定来?人?误会了。

他赶忙择干净,“是这样的顾先生?。我陪家父来?给梁姨拜年……”

顾岐安不假思索,“好的,新年快乐。”

“……”

傅先生?还想找补什?么,顾已经单方拒听,扭头让梁昭上车,“我送二位回去。”

梁昭不依,“我们抄小道?两分钟就到,开车还要绕一大圈。”说罢兀自?转身进了里巷。傅先生?左顾右盼,终究难为情地上了车。

车上,顾岐安才算听闻了父子?来?梁家的前情。

两人?互换见?面?烟。这傅先生?是个免提话筒嘴,自?来?熟,点了烟就诉苦,“顾先生?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这事很叫傅某焦头烂额啊,家父毕竟也那么大岁数了,他由衷喜欢人?家,年老了搭个伙也无可厚非。关?键吧,就是梁姨的态度一直打太极似的……”

黄昏恋说着浪漫,实则比年轻人?婚恋麻烦多了。

一没?有热恋期的巩固,二没?有性的基础。还要合并两家子?女债。

好在两边都是独生?子?女。不过?傅先生?至今三十有二未成家,他琢磨,大概这也是梁姨顾虑的点吧。

顾岐安向来?排斥交浅言深,就没?怎么搭腔。傅先生?给的烟被?他搁在了中控台上,窗子?也开了。显然有人?讨厌在车里乌糟烟气。

或者,他自?己乌糟可以,别?人?免谈。

傅先生?单口相声般地唠叨了好多,最后划重点,“当然啦,最难过?的坎还是梁姨故去的前夫。”

他说从前从未领教过?红白玫瑰的现实例子?,以为只存在小说电影里。这下才见?识到了,世上当真有人?念初念旧,念到不肯开始新生?活。

抑或是,“死人?的力量就那么大嘛?因为他/她永恒定格在了最美好、也最意难平的一刻,所以应了《白马啸西风》里那句,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不喜欢。”

话将将说完,顾岐安一个急刹车,傅先生?惯性地往前栽跌。只听驾车人?冷淡疏离地说,“到了,傅先生?。”

好吧。客人?不无局促地摸摸鼻子?,开门?下车。他打心里觉得这人?、这对?夫妻未免太低气压了,绕到车头说等顾岐安一道?吧,车里人?又扑克脸,

“您先进去罢。”

*

事实顾岐安也并非故意拿乔。

他找地方停车去了,顺便取钱、买红包封和补品。来?得太赶毫无准备,正月里女婿上门?,总不能两手空空。这是规矩也是做人?的本分。

万事俱备,人?甫到门?口要敲门?,就听里间?好大的谈笑声。继而,梁女士来?开门?了,气氛就肉眼可见?地沉下去。

顾岐安很周到地问好,外婆在沙发上眯眼判断,“哎呀,是小顾呀!”

老傅父子?相继回礼。此外就再没?人?搭理他了。

人?本质双标。前脚梁瑛还头头是道?地同父子?俩念叨谭主任怎么个好、她怎么个想他呢,眼前看到姑爷,又代入了梁昭的不平衡不如意。一板脸阴阳他,“看着门?牌号还是看着人?找来?的?难为你还有心思念着我姑娘,知道?这是她娘家。”

顾岐安站在玄关?生?受她一顿□□,没?作声。

其实梁瑛嘴上不饶人?,心里也有一本账,平日里姑爷和亲家母待她们还算不薄。也就亲家公驴一点!想当初二人?备婚的时候,多少人?说梁昭攀附顾家的钱、贪图他们体面?的门?楣,梁瑛把顾虑说给母子?俩听,姑爷表示理解,也从来?相信梁昭的为人?。亲家母亦然。

有了这份包票梁瑛才放心,更相信顾岐安这么个公子?哥,必定诚心喜欢昭昭才不计嫌她是二婚。

结果呢?她忍不了了,扽着姑爷到厨房里就教育他,“从来?谈婚配都讲究公开透明、知根知底。不然为什?么婚前还要体检啊?就是为了保障婚后不出岔子?呀。你这么大的事,没?告诉昭昭,没?告诉我们,我是你,都没?脸巴巴地找上门?来?。

我都多大岁数了,和那老傅谈结伴也会声明,有前夫,人?是死了但在我心里长存。能接受就过?,不能就散。噢,以为都像你一样瞒着藏着就天下太平?不像话!

昭昭和你比本来?就不平等,婚前又受了气受了罪,凭什?么还要在这件事上受苦?”

梁瑛说着就心堵地泣诉,“我的宝贝女儿,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凭什?么由着你作践!

你是不晓得,她爸爸那年在医院被?人?砍了,她正在校招上求职呢,接了电话连忙赶到医院。手术足足做了十几个小时啊,昭昭就一直站在门?口守,我哭得都不行了,她坚强得很,叫我别?哭,爸爸肯定会平安……”

“说实话,这些?年我没?有别?的盼头。一为了给老母亲养老送终,二就是要看着我女儿幸福。

活着看到她幸福,哪怕死到临头进了棺材就半口气,她没?着落我也不会闭眼睛!”

梁瑛说,你还别?不信,世道?怎么进步都“吃”女人?。

你作为她丈夫,且不管那个故人?对?你多大影响,你和昭昭之间?感情深浅,都起码该对?她好。什?么叫好,遇事有商量有沟通,体谅她的情绪,放下你的身段!

“我就说这么多吧,”梁女士揩揩眼泪,“哦对?了,还有。之所以不劝你们离婚,你别?觉得有多稀罕你哈,我完全是不想我家宝贝再折腾一回了。

那好好的婚,再没?感情,离一次都累!身心双重累。”

好不容易,顾岐安才有空档插话,他略略受教地低头,“其实当初不告诉她,也是因为,我和前女友的确分开了很多年。梁昭那会儿刚出院,心理状况又不平稳……您可能不信,但有些?事,瞒天过?海确实是最大的尊重及仁慈。”

“这些?解释别?对?着我说。”梁瑛抬手指指卧房方向,去,表给你老婆听去。

某人?欲言又止,最后把红包塞给岳母,挪步要走了。

梁女士又喊住他,“我不知道?你对?昭昭几分真、几分假,她对?你又几多感情。只知道?,婚既然结了,就齐心协力去经营它。不要没?投入心血就说过?不下去的话,她的心,你不进去,怎么知道?里面?有没?有你?”

反之亦然。

婚姻说到底没?什?么意义,你面?对?的、选择的那个人?才有意义。

要么就不婚。当然了,能捱得住孤独是莫大的本事。

*

卧室门?被?叩响的时候,梁昭正在整理衣柜。

她回避客人?也不全是心情欠佳,是真到了关?键时刻,也难免替谭主任难受。从梁女士的一言一行能感觉出来?,她分明对?老傅动了心。

铁树开花何其感人?,

但生?死两茫茫又何其凄凉?

这么想着,梁昭仿佛能稍微共情顾岐安了,当然,只有稍微。

就在她翻完老相册,又把当初婚礼上的秀禾服拿出来?,叠整的时候,有人?在门?外问,“我可以进来?吗?”

“不能。”

“给个理由。”

说是这么说,他还不是擅自?开门?进里。梁昭忍无可忍,“臭不要脸!”

顾岐安任由她指摘,脱了大衣外套坐到床头,和她只隔半人?的距离。然后于静默里,看着梁昭细细抹平秀禾服上的褶子?,目光再移到边上摊开的老相簿,

好多好多一家三口的合影。也有她的单人?照,从婴孩到亭亭少女。

梁家毛毛五官开得早,五六岁就一张好模子?。

有人?不禁浮起嘴角,再看见?她周岁宴的照片,拣起来?,低声道?:“你记不记得周岁宴上的事?或者,有没?有人?和你说过??”

梁昭作茫然貌。

“看样子?是没?有。”

“怎么了?”

二人?不远不近地对?视,顾岐安伸手帮她把碎发别?到耳后,“你要是有记忆,或者听别?人?说过?,就知道?照婚纱照时我说的那句话不仅是玩笑。”

梁昭才微微恍然,“是什?么你五岁就有人?要你娶我?”

“嗯。”顾岐安拇指最终停在她耳垂,反复地搓揉,说他偶尔会想,要是人?生?的相遇顺序重新洗牌,大概就能省掉好多的曲折,以及弯道?。

比如,谭主任去世那年,但凡他能在葬礼上多和她说几句话;

再比如,倘若她乔迁之后,他们还能保持联系……

只可惜,人?生?就是这么不由己。

“有些?错,在当时看来?是错,时过?境迁了没?准也是最好的安排。”

梁昭出神间?,又听他问,“怎么敢开车子?了?不是一直拒绝上路吗?”

耳垂在他手里慢慢熬成红豆的人?,下意识说负气话,“因为想跑。跑得越快越好。”

四目相对?,空气渐渐地稠且浓密。顾岐安叹了口气,“回家罢。有话回家慢慢说。”

蓄满的酸楚一瞬间?破功。梁昭“眼泪可耻”的人?设再一次、再一次翻车了。

“你真的无耻……为什?么每次都惹哭我?!”

确切地说,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她所有眼泪都为他而流。

顾岐安一本正经,把她发旋边上的毛毛按服帖,

“大概上辈子?我给你浇过?水吧。”